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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庭前老树,陌上新萼

淳子


  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家,一幢清末的老宅子。老气横秋的红砖,朽而不腐的木制百叶窗和护墙板,宽敞的楼梯,幽玄的结构,一道道,一重重,好像是把江南的园林和北京的四合院缩小了捏合在这里的。

  重华公寓的门牌依从南京西路,门面房子开了店,进公寓要从梅龙镇酒家的弄堂进去,后门上楼。没有电梯,窗子沿街,单元按照英文字母排列,两房一厅的布局。

  1947年,一个斩钉截铁的转身,张爱玲搬来这里。

  这一年,张爱玲27岁。她去找龚之方,请其为之出版《传奇》修订本。这部小说集,先前在与胡兰成感情最为炽热的1944年9月初版。四天后即再版,畅销一时。

  龚之方对张爱玲,有着怜香惜玉兼惜才之情感,接到此命,自是不敢怠慢,约了导演桑弧去拜访当时驰名沪上的金石书法家邓粪翁,为张爱玲的修订本求字。邓粪翁亦是义士,没得推托,即给了八个字:“张爱玲:传奇修订本”。

  封面以及编排一径自己安排,且用了印章,挑了泥印,胭脂一般,在每一页纸上盖将过去,仿若是洗心革面,收拾山河,重新出嫁。沉着,坚定,没有夹缠。

  张爱玲作品的特点一是家族历史,二是上海经验。上海与张爱玲,也就是乔伊斯与都柏林、普鲁斯特与巴黎。

  1988年在《谈吃与画饼充饥》里,张爱玲写道: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

  飞达咖啡馆在重华公寓附近,门开在平安大戏院里面,沿袭了欧洲贵族隐蔽、不张扬的风格。那里的咖啡杯子比别处大,加上淡奶油,有结实的香浓溢满双颐。飞达的点心也好。下午四点,一杯咖啡,一客栗子蛋糕,一个黄昏就过去了。

  小说《色·戒》亦发生在重华公寓边上。

  按照上海老地图,从重华公寓一路寻过去,街面号码1105号:聚典成银行;1089号:航海广播电台合作商店;1109号:天工洋行;1113号:亨得利钟表,我的母亲曾经在那里买过一块英纳格手表;1135号:著名的西比利亚皮草行。

  “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花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的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比利亚皮货店,绿夫人时装店……”

  张爱玲小说里提到西比利亚皮货店,旧址在静安寺路(南京西路)1135号-1137号。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刺杀汉奸的大案。1939年冬,旧年将逝,静安寺路上的一些洋店铺橱窗里,已摆出圣诞树来迎接新年。一天中午,汉奸丁默村被爱国青年郑苹茹约来到西比利亚毛皮商店。一进店,郑苹茹很快挑了一件高级裘皮大衣,在穿衣镜前试样。从穿衣镜里丁默村瞥见两个大汉不时向店里观望,而且对面人行道上也有两个大汉,眼睛直盯着皮货店。他明白,自己已落进了伏击圈。他扔下一叠钞票,飞速冲出西门。司机一直是警觉的,见主子匆匆出来,立即猛踩油门,绝尘而去。

  郑苹茹承认谋刺丁默村,但一口咬定是情杀,否认受指使。

  “帮帮忙,打得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这是郑苹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用上海话说的。

  这些年,平安大戏院与飞达咖啡馆已经改做了一家服装专卖店,没有电影,也没有香肠卷了。庭前老树,陌上新萼。人间世事,比如舞台,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台上的。张爱玲离开上海,是生活不下去的,就连文章也是越写越寡淡了。只是她的文字还在,譬如给城市在写日记,让我们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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