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影 余之 |
母亲留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清晰的身影,是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那年,母亲才二十四五岁。母亲十九岁时生我,那时我才六七岁。 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了上海,在一家砂皮厂当学徒工。上海一解放,他就当上了第一批新中国的民警。后来父亲得了肺结核,退职回乡,我们全家随父亲回到了宁波乡下。从没有种过田的父母便学起了插秧、耘田等农活。父母整天忙于农活,我却整天与小伙伴们泡在河里,摸鱼、捉蟹。 有一次真的出了事。我从高高的三眼溪的闸板上跳下,没想到闸门前的河水深不可测,我拚命挣扎,大口大口的水呛得我眼冒金星:“阿毛(小名)浸煞(宁波话:淹死)喽,阿毛浸煞喽!”在附近农田干活的母亲闻声直奔三眼溪,母亲的脚步飞快,像一头跃过溪谷的小鹿,神色因紧张而通红,呼吸因快步而气喘。等母亲赶到河边的时候,我已被人救起,脸色苍白地瘫坐在河边。 这是母亲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初的身影:母子连心,才使母亲健步如飞! 后来,父亲再来上海寻到了工作,母亲也进了纺织厂。没有父母管束的我,家乡纵横交错的河道更是成了我自由驰骋的天地。阿娘(奶奶)常在河埠头洗浣,我常会大叫一声:“阿娘!”从阿娘的头顶跃过,飞身入河,吓得阿娘的吆喝声也发颤。阿娘写信给上海的母亲,声称这么“皮”的孙子管不了,出了事担当不起。于是父母只得把我和弟妹从乡下领回上海。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父亲学校分配的房子里,那房子是解放前日本军官住的小洋房,有马厩,有花园。进了工厂的母亲心情十分舒畅,常约了工厂里的小姐妹们来家玩,在小花园的草地上嬉戏、拍照,那时的母亲还爱上了跳舞,快乐的交谊舞是那年代的时兴。那时母亲才三四十岁,生活充实,心情欢愉,处在中青年时期的母亲的身影,明丽如阳光,欢乐如彩蝶。 时光的流水像影碟。如今,母亲已是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体胖如熊,整天坐在沙发上不肯动。我和弟妹们常劝她到小区的花园里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逼着她自己学着乘电梯下楼,可她连电梯的按钮也懒得按。她很执拗,就是不肯动,不肯学,不肯走,她说她现在有三等:等吃,等困(睡),等死。有时我们逼着她去花园里散步,可没走上十分钟,她已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望着她举步维艰,臃肿如熊的身影,我心里发酸,眼含泪水,那个捷步如小鹿,欢快如彩蝶的身影哪里去了?我们都对她说,现在八十岁的老人多的是,生命在于运动,只要身体健康日子长着呢。于是我们想方设法骗着她去活动。那天一大早我骗她说,小弟的车子在楼下等你,接你出去白相,她思儿心切,急匆匆要下楼,我就一路跟着她,站在她背后,故意不帮她,看她开门、关门、按电梯,一直把她骗到大门外,让她自己买点心,然后又一路走回来,看着她上楼,进门。母亲高兴得喊了起来:“我都会了,我都会了!”母亲愉快地接受了这一次有益的“上当”。 我对她说,以后你经常下楼去散散心,高兴的话坐在小馆子里吃碗小馄饨。母亲说,我会的,我会的。我期待着看到母亲出现在小区林荫道上、健身区里活动的身影,不奢望时光倒流,轻盈如小鹿,欢快如飞蝶,盼就盼不再慵懒如胖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