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月光 谢冕 |
温州是说不尽的,温州的月光也是写不尽的。那年初访温州,有一个难忘的夜晚。当时月华如水,树影婆娑,瓯江边上三杯咖啡把我醉倒。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从此认定与温州不解的情缘。一年之中,竟有数次去那里,为的是尽情享受楠溪江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为的是雁荡山中那荡人心魄的、充满爱情诱惑的夜晚。 那年来到楠溪江,深夜抵达永嘉郊外的乡间旅馆。疏星如萤,月色如银,那山野的草香和虫鸣与明澈的月色融成了一片,此夜温州的月光里充盈着芳香的气息和金属的颤音。次日拂晓起来,发现昨夜的月明竟缤纷成了草尖的晶莹,还有楠溪江上星星点点的波粼。 此种景色,如今在温州城里是很难见到了,除非是在瓯江环绕的江心屿,那里依然保留了旷古的静谧。那柳梢上悬挂的,那情人们黄昏后静待的明月,也许谢灵运见过,也许王羲之见过,也许告别了繁华之后的弘一法师见过,而写过梅雨潭的绿的朱自清肯定是见过的。 而现在,昔日到处散发着墨香的街巷已在岁月的行进中消失。人们只能在记忆中寻找它充满诗意的昨日的辉煌。人们坚信温州城里依然有月,那月色中依然浸润着唐时的醉意,宋时的恋情,在池上楼,在万里楼,在五马坊,也在林斤澜笔下的矮凳桥。可是,毕竟,那一轮让人沉醉的月华,只能在人们的梦境中寻觅。 诗人瞿炜写《三十六坊月》,记温州城旧日繁盛。三十六坊是北宋哲宗绍圣年间,杨侯蟠任永嘉太守时所划定。其间,谢池、康乐、五马、墨池诸坊,均与谢灵运、王羲之的行止有关,但大抵也只留下坊名,当日景色也荡然不存。杨侯蟠有句:“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圆”,那月亮也只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时的月亮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只是后人的追念。不仅是三十六坊上空的明月,连三十六坊也随着岁月而消失在凄迷的风烟之中。人们留恋这城市的过去,是因为它的昨日是那样地充满了诗意。 池塘春草,谢家台阁,兰亭墨韵,千载留芳。《瓯江逸志》载:“温州自百里芳至平阳畴百里,皆种荷花。王羲之自南门登舟赏荷即此地。”《永嘉谱》云:“南塘旧以荷花名。夹岸又多橘园,为夏秋胜赏。”唐张又新《百里芳》诗:“时清游骑南徂署,正值荷花百里开。民喜出行迎五马,全家知是使君来。”旧传王右军守郡日,庭列五马,绣鞍银勒,出则乘之。五马街今存,正是当日郡守出巡的通衢,至今仍是温州繁盛之地。而右军当日风景,却是淹没在霓虹楼影之中,把温州上空的皎洁月色,连同百里清荷的香气,生生地夺去了。 遥想右军当年,公暇南门登舟,沿百里芳观荷,是何等气象!如今这一切,到哪里寻觅?瞿炜在文末感慨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这样的诗意在古代的中国,在古代的温州,是有着浪漫的经验的。而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丧失了这样的诗意呢?”瞿炜的感慨也是我的感慨,温州的月光是那样地吸引着我,旧日的月光已不可寻,我只能在心灵的深处,保留着我记忆中的那一轮永远透明、永远芳香、永远激情而浪漫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