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国初版《荒原》 董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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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桥 还没有读透T.S.Eliot的名诗《The Waste Land》。三十多年前桑简流先生和我跟伦敦一位老演员吃午饭,老演员二战过后演舞台剧也在英国广播电台演广播剧,七十几快八十了,一脸风霜,两袖斜阳,湖蓝的眼神尽是无字的故事,又瘦又直的鼻梁配上一对亮堂的耳廓,他说他是乔治六世的遗老。我们饭后谈起他认识的艾略特和他喜爱的《荒原》,老先生点亮一支雪茄低声背诵诗里最短的那章〈Death By Water〉,苍凉的抑扬顿成缅邈的告诉,战栗的胡须是风中焦黄的秋思,我惊叹《荒原》竟是一阕《弥赛亚》。桑先生说老演员收藏最多戏剧经典,艾略特的《政界元老》和《大教堂凶杀案》和《鸡尾酒会》初版签名本,剑桥书商出天价三本全买他不卖:“吴尔芙夫妇手印的英国初版《荒原》不光是艾略特签了名,吴尔芙夫妇也给他题识留念。该是一九二三年的事了!”桑先生说。 艾略特是峭壁下的峡谷也是大漠里的绿洲。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他的流金岁月,一九六五年七十七岁去世,他的声誉兴隆不减,他的作品热卖不衰。从少年到老年他是我的功课也是我的消 遣,读遍他的作品没有真的读懂他的作品。伦敦那家Flask Bookshop的老板说,一九六九年Donald Gallup写的艾略特传记是艾略特大全,读完这本书再读艾略特不迟。我读了:艾略特的一颦一笑全在,艾略特踩过的一草一木也在,可惜盖洛普似乎也不敢肯定他笔下的艾略特真的是那个艾略特。 一八八八年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市,祖父创办华盛顿大学还当过校长,父亲经商,母亲写诗,艾略特哈佛毕业,留学牛津,深造巴黎,当过教师也当过英国Lloyds Bank职员。一九二七年他皈依英国天主教也归化英国籍:“classical in literature, royalist in politics, and Anglo-Catholic in religion”,他说。Virginia Woolf和一些朋友不忍心看他奔波谋生断送才华,合力筹募经费设立基金让他安心写作。吴尔芙和她丈夫的Hogarth Press替他出版第一本诗集《Poems》,艾略特声名鹊起,坐镇Faber & Faber出版社写书编书出书,还不惜挖走吴尔芙出版社的一些作者。诗人冷漠、孤傲、矜持,幸亏从来会逗吴尔芙高兴,两人二十年往来信札给她带来惆怅也带来欣忭。 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得了一九 四八年诺贝尔文学奖,我只读懂诗里七十二行忽幽忽明的《小吉丁》。一九三O年的《圣灰星期三》我有伦敦初版本,每一个字都很浅白而每一句诗都很深沉,哲学的演绎、宗教的反省跟一九二五年的《空心人》一样孤绝一样险巇,远不如再早的《普鲁弗洛克情歌》里那些书生贪新的句法撩人遐想。《荒原》不同,一片荒芜的心田展示的是我前所蒙昧的景观、素所爱慕的境界,像法国艺术家Jean Cocteau评Marcel Proust的《Swann's Way》说的:“It resembles nothing that I know of, and reminds me of everything I admire”。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美国初版一九二二年出版;英国初版一九二三年出版;Hogarth Press手工只印四百六十本,维琴妮亚·吴尔芙亲手排版印制:“I have just finished setting up the whole of Mr.Eliot's poem with my own hands: you see how my hand rembles”,她写给Barbara Bagenal的信上说。八十四年来这一批初版欧美旧书店一本难求,拍卖行偶然上拍也一次比一次贵,签名本几千英镑合情合理,不破不烂不带签名的谁见了都断定是“孤本”。这样的“孤本”我无意间邂逅了一部,踌躇间拥有了一部,四分为了诗中借伦敦借欧洲借东方的古今烛照心灵的荒原,六分为了书上遗留了维琴妮亚·吴尔芙的手泽。 蓝天虎皮花纸精装的封面贴上一方白纸黑字的书名和诗人姓名,清清素素像春泥像白雪那样真切。从扉页到注文只有三十五页,皮革书函倒做成一部厚书模样的盒子,叫drop-over box,英国书籍装帧名家George Bayntun的手工精品,深蓝烫金字,盒子里浅蓝麂皮衬映封面的蓝天。艾略特的诗集英国藏书家都爱配上皮盒子,老演员那天开玩笑说因为艾略特婚姻多难,怕冷!我也听说过他怕冷:一九五一年一位美国年轻人读完哈佛要去牛津深造,他到出版社去拜访艾略特,匆匆寒暄,匆匆告辞,满心期待这位学长送他几句临别箴言。艾略特沉思半晌说:“你带了卫生裤了吗?” 老诗人Ezra Pound跟艾略特缘分最深,总是催他写诗替他改诗。Edmund Wilson还说艾略特朗诵诗歌老成不输庞德、动听不输萧伯纳。我在英国广播电台录音室里跟桑先生做节目的时候听过艾略特念《荒原》的老唱片,也许录音设备太旧,也许美国口音扁了些,听来倒觉得声调有点遥远有点生僻,难怪Lytton Strachey初会艾略特既嫌他生分又不敢小看他:“……rather ill and rather American...But by no means to be sniffed a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