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根拐杖 章武 |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有个著名的“司芬克斯之谜”: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英雄俄狄浦斯的答案是“人”。因为人小时候用四肢在地上爬,长大了用两条腿直立行走,老了,则多了根拐杖。 多少年来,健步如飞的我,从未想到某一天我也会老,也要借助拐杖“三条腿”走路。然而,今年春天,我渐渐感到上下楼梯有点吃力,医生叫我拍个片子,一看报告单,原来是“骨质增生,韧带钙化,双膝关节退行性改变”。何谓“退行性改变”?我不敢擅自解释,虽说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但同一个词汇,在医学上和文学上的含义往往南辕北辙,相去甚远。比如,前些年,有位内分秘科的医生在我的病历上写下:“目光炯炯,脸色潮红”,然后,抬头望了我一眼,告诫我:“你别得意,这在医学上都是贬义词,说明你身患弥漫性甲亢,需要治疗。”我苦笑道:“我听明白了,如果下次检查,你能在我的病历上写下‘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就说明我病好了。”于是,医生和我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这回换了个骨科医生。他说:退行性改变,就是不可逆转的改变。他知道我爱爬山,十分同情地望了我一眼,长叹一声道:“你老了,再也不能爬山了。”这,对我当然是致命的一击。因为我这一生,别无所好,唯读书、爬山而已。多年来,我见山就爬,一爬到顶,已在国内外爬了130多座名山,并写下99篇游记。不料,书还没出版,双膝却不听使唤了。但转念一想,我所崇拜的徐霞客,尽管年轻时“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但到了54岁,双脚就不能下地,最后,还是云南丽江的木府土司派人用担架把他送回江阴老家的。至于唐玄奘,晚年连门后一条小水沟也跨不过去,摔倒后没几天就圆寂了。年轻时“万水千山只等闲”的大旅行家尚且如此,凡夫俗子如我辈,更只能顺其自然了。 但女儿得知这一消息,却很着急,她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老爸,你要买根拐杖!”于是,我不得不开始留意起拐杖来。当年,徐霞客用的是竹杖,大约取其轻便;唐玄奘是否用拐杖,不得而知,即使有,大约也是出家人专用的禅杖吧!张骞与苏武的身份是外交官,“外事无小事”,所以拐杖特别讲究,叫节杖,又称节旄、旌节,是根七八尺长的木棍,顶部的弯曲处,还挂有一串红绒球,在冰天雪地中迎风飘扬,如同火焰一般,令人神往。我这辈子爬过许多名山,后悔未能带回任何一根拐杖,否则,现在可以在家里开个拐杖博物馆。如今,福州市面上的拐杖还真不少,有中国古典式的,如太白金星和佘太君手持的龙头拐,但过于华丽;有英国绅士式的,如同一个黑色的问号,但拿在手里,总有点像卓别林,显得滑稽。有专为残障者设计的,可随意调节高度,也可拉出小凳子随时坐下喘息,但因为都是金属制品,总感到硬 邦邦、冷冰冰的,缺乏温情。就我的审美兴趣而言,我更钟情于天然生长的木棍。皇天不负苦心人,不久,我就在金山展览城的一次交易会上找到了一根,据说,它来自台湾阿里山,是某一棵灌木中的某一枝,不但带有几个自然生成的疙瘩,木质的本色中还呈现出虎皮状的斑纹,让我一见钟情。如今,我带它上街,发现大有好处,一是手感好,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二是脚感好,有了依靠,绿灯闪动时横穿大马路,显得从容多了;三是上公共汽车时,总有人起身让座,让我深感人际间毕竟还有爱心,还有温情,不至于像杜甫当年那样,因受顽童欺侮而“归来倚杖自叹息”。 有一天,老夫聊发少年狂,把拐杖插到我家花园的泥土里。第二天清早醒来一看,它居然抽枝吐叶,绿油油的,碧森森的,在朝霞中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美丽得就像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