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程小莹 |
在那时,每年的年底,是最忙碌的时候,有许多活动,和过年有关,和喜庆有关,总结会、表彰会、迎春茶话会、文艺界下工厂慰问演出……这个冬天因此反而显得更加火热;是暖冬,像春天一样。在这个城市还很沉闷的时候,在暖冬的诸多忙碌里,便隐藏着有关情感和情调的故事。 这时候,工厂文艺宣传小分队,要排练节目,要演出。工会为他们请了公假,他们便脱了油腻腻的工装,洗净了脸,都是眉清目秀的。男人显得比以往挺拔,女人显得比以往开朗。他们中有才思敏捷的,作一些应景的朗诵诗,对口词,三句半;写歌,当场谱曲,用简谱,用粉笔在地上,写一连串的“1234”,一拨子女人男人就围在边上,哼哼啊啊地唱。渐渐的,手风琴和了上来,大家亮开了嗓子,激情豪迈地高歌,互相很自然地相视,作微笑和幸福状。 随后,他们便出发了,队长背个手风琴,走在头里,才思敏捷的词曲作者,这时候就落在最后,提着个四喇叭录音机跑腿。到车间去,到班组去,到文化宫汇演,到市里参加调演。 有会跳舞的女孩,高挑的身材,出现在女工的堆里,是脱俗的。全厂的人都认识她,远远的,仰望。只有在小分队这样的团队里,在那个暖冬,青春男女就可以相对,有片刻的相视,近近的。食堂吃饭的辰光,小伙儿抽着烟,词曲作者继续他的才思,修改报幕的节目串联词儿。面前空的洋铁皮饭碗里,剩着清水光汤。“工人舞蹈家”在那时的一个转头回眸,他们有片刻的凝视。这一瞬间愉快地进入了他隐约中节日般的梦境。到现在,他还是对身材高挑的单名女孩,有着莫名的爱慕。 然而,大约在那时,他们深感自己要做的什么事儿都会是一种冒险,比起唱歌跳舞,也不见得有多少浪漫,多少情调,却要十分困难;他们只是向往艺术,以及与艺术有关的情感,寄希望于人们天生是温情的,期盼着彼此之间的眼神交流,那就是一种特别的眷顾了。“工人舞蹈家”有一次表演《西班牙舞》,节奏很明快,他为她配音乐,将录音机喇叭对着横放在地上的话筒。那时候没有可以取下来的话筒,只能将落地话筒横着放倒在地上。他便蹲在侧幕。西班牙舞女一个转身,撩起裙角,眼光乘势横着朝他撒野。这女孩能做“倒踢紫金冠”。她下场的时候,总归要奔到墙角落里,将她的脚搬到头顶上。这是功力。他走过去。他们经常要对口说一些就他们俩听得明白的电影台词。听不明白的以为他们在练词儿。他说: “我——我现在多么依赖你,呵,该怎么办,简!” “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她换了另一条腿,脚还是被搬上了头顶。这是《简爱》的台词。他们一脸的“文艺界”表情。 几天以后,他们就分手了。许多个冬天以后,这些永远消失的细节,以及背景,已经不可被复制,但他们与城市生活和历史融合在一起,无法被剥离;城市的艺术生活,在任何时代,将任何色彩、情节、细节,都变得温和,复杂,永远潜藏着太多的可能性。感染力便来自这些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