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蝶老 胡绳玉 |
一代词人陈蝶衣先生在香港逝世,捧读报章消息,端详蝶老遗照,50多年前的相识,在脑海中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了。一个可爱的“干瘪老头”,像又向我走过来了。 陈蝶衣和我的父亲胡凤子、龚之方等,都是上海滩的老报人,相互过从甚密。蝶老来我家时,我还是个10岁刚出头的孩子,但他是我父亲朋友中身材最瘦小,脸庞最干瘪皱削的一位,因此留有印象。 上海解放后,蝶老办《大报》,龚老办《亦报》,我父亲和著名新闻界老前辈顾执中办《通俗报》。明明是一张小报,蝶老偏要取名“大”报;明明是一本杂志,我父亲偏要取名“报”,因此可见他们的性格脾胃,他们也就互相在对方的刊物上撰稿弄文。但是解放初期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很快就过去了,1952年初,《大报》奉命停刊,7月《亦报》停刊,《通俗报》硬撑到1954年1月也停刊了。后来有个阶段,我们忽然发觉那个可爱的“老头”好久没有来我家了,问父亲,才知道去了香港。蝶老是在《大报》停刊后,带着迷惘,带着愤懑,抛妻别子背井离乡,毅然决绝去了香港,悄然离沪时,只和我父亲等少数朋友打了招呼。 岁月悠悠,我和龚之方先生不约而同一起居住到了苏州,我就有幸常有机会向父执前辈亲聆教诲。1993年的一天,我向龚老探究30年代上海文坛一桩公案,他说,记不起来了,不知蝶老是否能记起,大概也快忘光了,你可以写信去问问他。遵龚老之嘱,我给在香港九龙的蝶老发函求询,不久即收到他的回复,果不出龚老之所料,他认认真真,一笔一画方方正正地写道:“本人年迈,旧游已不能尽忆。”字相当漂亮,像铅印一样整齐竖写在一张介绍他的小报文章复印件上,这篇复印件文章的标题是:“蝶彩如衣,幻化一生传奇”介绍“一代文化人陈蝶衣”。该文谈到陈蝶衣形容自己一生当文化工作就是做傻瓜工作,但他却依然甘愿默默写着永不发表的诗作消磨日子,“来到香港后,一年写下一本,如今已积存了四十一本诗集。”(应该是指到1993年为止)作为歌词作者,蝶老是开创我国流行歌曲最早的作家,他一生创作歌词3000多首,很多还是脍炙人口,长年传唱经久不衰之经典作品,蝶老真不愧是一代流行歌曲之父。 我在《上海滩》2000年第8期上发表“文坛不老龚之方”一文,内中谈到龚老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与外界隔绝后,远在香港的蝶老误听传闻,以为龚老已在青海劳改农场被折磨死了,不禁悲从中来,便在香港报纸上发表悼诗致哀。多年后,龚老见到这首悼诗,非常激动,即在香港报纸上撰文,声明自己没有死,两个老朋友重又续上了笔墨情缘。这篇文章后经美国《侨报》、香港《广角镜》月刊转载,被蝶老看到了,蝶老对身边的人说:“好,好,是这样,是这样!”重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深沉回忆。蝶老曾说,当那个时代不再能容下我的时候,我就退出来。这是不是就在咀嚼1952年他远走香港的那段苦涩日子呢?他当年的走,使他躲过了随后而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我的父亲1983年病逝,享年81岁,龚老2000年过世,享年89岁,而蝶老则一直快快乐乐活到99岁高龄“寿终正寝”,幸耶?非耶? 明日请看《黄佐临与〈马克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