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躺在病榻上 陈可雄 |
四月谷雨,妈妈陪年逾八旬的父亲回宁波老家,老家在六横乡下,乘船又换车。不知是路途颠簸,还是海鲜吃坏了,回来后腹泻不止,开始只以为是闹肚子,自己抓点黄连素吃。后来越来越厉害了,就不断跑医院求治,从地段医院、中心医院到三级甲等大医院专家门诊,诊断都是胃溃疡、胃炎、肠炎……直到两个月后,妈妈实在疼痛难忍,被送到瑞金医院急诊室躺了两天,6月23日检测报告出来:胰腺癌晚期,并已扩散。 刚刚访美归来的外科主任彭承宏,从虹桥机场直接到医院,帮我们仔细地看了妈妈拍的片子和化验单,给出了权威性意见:“不能手术,也不要化疗了。”还有医生说,妈妈至多能活三个月。真是晴天霹雳! 把妈妈接回家中。按彭医生意见,我们对她没有隐瞒病情。“生这个毛病最后要活活痛死的。”妈妈还笑了一下说,好像很知道的样子,她很要好的一个同事小姐妹就是患胰腺癌去世的。 抱一点不甘和渴望,妈妈转向肿瘤医院中医门诊求治。那里有一位从金华特聘来专治此病的名医刘教授,还是博导,据说美国治癌协会定期要请他去会诊。“我的药只管你吃五年。”刘教授说,“饮食方面,你第一天要做兔子,第二天做羊,第三天做牛,第四天做马,第五天做猴,就是统统吃素;第六天可以做一天人,也就是碰一点鱼腥……” “药管吃五年”?刘教授这句像是随意说出来的话,给妈妈注入了极大的信心,也使她十分笃信他的医嘱。中药又黑又苦,她吃时不断呕,仍会坚持全部喝下去;吃饭时,菜里有一点荤腥,她就一口也不肯吃,“医生讲过不好吃的呀!”妈妈的认真,也给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她想活下去。 从医院里买来了轮椅、升降床,白纸抄出喂药喂饭的时间表贴墙上,父亲和家里六个孩子都行动起来,妈妈的表妹扣宝也赶来帮忙了。大姐已经60岁了,在一个中学当代课老师;二妹上班要乘一个多小时班车,三妹、四弟都在台企打工,不大好请假;小弟弟股骨坏死、刚刚办完病退——从周一到周日,要日日夜夜在家轮流守护,确不是一件易事。但大家像是组成了一支抗洪救险队伍,站在大浪拍岸的江堤上,决心严防死守,帮妈妈与命运抗争,与死神抗争。 终于过了三个月。10月15日,妈妈和父亲结婚60周年纪念日,钻石婚,我们买来新衣裳和鲜花,好好庆贺了一番。父亲买了钻戒给妈妈戴上,她还嗔了一句:“你买的太晚了。” 此后,妈妈每况愈下,日见衰弱。吗啡每次已吃到9粒、仍疼痛不已。有一个多月,她已不能平躺下,是日夜蜷缩在轮椅上度过的,但她仍十分认真、执着地吃药。她不知道刘教授已不接受她这个病人了,他说:“活过三个月,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有医生建议:是否考虑停止输液,以缩短病人的痛苦?孩子们心情也十分矛盾,不仅100多天护理下来,个个精疲力竭,而且守候在身边,盯着看妈妈疼痛不堪。是不是真该放弃了,让妈妈早点“解脱”? 老同学小楠从美国回来,我讲到了妈妈的病情,他跟我说起了这样一件事:在美国,他有一次陪老父亲去游黄石公园,有一座小山,大家很快爬完回到大客车里,却看见还没爬到半山坡的父亲,仍踽踽地、一脚一脚往上迈。他忙向同车人解释:这是我的父亲,90岁了,他希望用自己的力气爬上山顶。全车的老外没有一个人出声,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等着,有半个多小时,父亲慢慢地爬到了山顶、又慢慢地走下来……“人虽然老了,或者生病了,也不轻言放弃,这是一种人类精神。你妈妈那么痛苦,但她仍坚持要活下去,不就是这种精神吗?”他说。 这话点拨了我们。妈妈与疾病的争斗,或许是一场没有胜算的争斗,一场承受痛苦的争斗,但她不肯低头、屈服;在她孱弱无力的病躯里,产生如此惊人的勇气和承受力,这其实就是生命的意志,是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如果她知道连亲人都不救她了,就会陷入极度的黑暗、恐惧和绝望之中。只要妈妈要活,我们一定要救。 几天前,妈妈幽门堵了,药食不进,吃进的吗啡全吐出来。我从北京匆匆赶回去(感谢我的老总,他特准我“随时回沪救援妈妈”),看见她疼痛得一夜没合眼,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上渗出来。紧急呼救后,我们原来家隔一条马路的瑞金医院卢湾分院伸出了人道主义之手,立即把妈妈送进病房,打杜冷丁、吗啡针,并导出了一直憋着的2000多CC尿来,多险,差一点尿毒症。 总算又闯过了一关。现在妈妈已活过五个半月了,下一个目标日子是冬至;再下一个是元旦、春节,到明年2月26日妈妈80岁生日……往后的日子已是一小站一小站的了——不知道它连成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生命何时会戛然终止,妈妈,不要怕,让我们伴您继续一起前行。 12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