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墓可扫的痛 叶良骏 |
在清明节,能站在墓前与亡灵交流,是一种幸运。因种种原因,无法去坟头祭扫,连仰天高喊一声,魂兮归来,都找不到方位。只剩下一个“痛”字。 祖父叶尚云,生于清咸丰年间,考取功名后弃仕途,奉父命继承祖业,执掌上海南汇的叶同泰漕坊。漕坊在杜行镇老街,五开间门面,前店后工场。所产酒、酱、醋等,远销京津沪粤。祖父经商不忘读书,他的“静观书屋”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宁波乡下,有祖传良田及楼屋,由大祖母守持。祖母在杜行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上海、宁波两处,虽非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小康有余! 1929年,祖父因病去世,父亲年仅7岁。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享誉157年延续数代的老字号易名为同泰,从此不复姓叶!祖母携儿扶柩回乡。祖父葬在乡下祖田。他边上的穴留给祖母,一直空着。坟前有石桌石人石马,两边植了柏树。我记事时,树已成林,走进坟地,只觉阴风森森,鸟声喑哑,很怕去。清明、除夕,阿娘必去。去之前,她沐浴更衣,然后神情肃穆地拎着提篮,牵着年幼的我,向坟地走去。 每次,阿娘放好供品后,就在坟头拔草。阿娘告诉我,看坟头就可知这户人家人丁是否兴旺,子孙是否孝顺。坟头长草的人家不会发达。我不明白,发达与长草有什么关系,阿娘总是答非所问地说,要记着给先人上坟,做人不能忘本。 阿娘行大礼,要我也照着做。我不懂为什么坟里住着的人都不回家,但不敢问。有时候,很怕那几个陌生的名字变成真人从坟里走出来,想早点回家,每次也不敢说。阿娘会在坟头坐很久,我常莫名所以地陪她一起号啕。 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我要去上海上学。行前,阿娘带我去向阿爷“辞行”。她对着墓碑轻声说:“现在囡也要走了!”她频频拭着泪。我规规矩矩地磕头。她一句句地教我说,一定用功,年年考第一,为叶家争气……她铲起一片土包在手帕里,要我再拜一拜,一面说,叶家祖宗、土地公公保佑我们的囡呵!我很不耐烦,等她说可以回家了,立刻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等了半天,不见阿娘追上来,回头望去,夕阳下,高高的墓碑拖着沉重的黑影,黑影里罩着阿娘瘦弱的身躯,坟地一片寂寥。我忽然害怕地大哭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祖辈扫墓,从此,我再没有机会去故乡的祖田里,为祖先磕头。那一包浸润先祖血肉的泥土,与那座像山一样巍然屹立的祖坟,在接连不断的风霜雨雪中,都已化为乌有。 几十年来,年年清明去上坟,拜过、见过的新坟旧墓何止千百座,但没有一座属于叶家!我家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但我们却像是无根之人!为祖坟拔把草,为先祖上次供,成了永远难实现的梦! 早知今日,那年祭别,我该虔诚地把腿跪断,把头磕破。可我当年还是个稚童,我只知有走不尽的人生路,哪里懂世界之大,有时竟找不回一抔泥土! 尽管,最好的纪念是在心里,但每当清明,我仍然希望有地方可容我虔诚地跪下,高喊一声,阿爷,阿娘,我来了!可我上哪里去找?这无墓可扫的痛,有谁能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