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皎碧 蔡明玲 译

　　诗人高桥睦郎家

　　询问诗人高桥睦郎是否愿意接受采访，他答道：“虽说是‘诗人的厕所’，却是间稀松平常的厕所。如果这样也可以，非常欢迎！但能否事先告知时间和日期？”原本就会选他方便的时间造访，但从“事先告知时间和日期”这句话里头，就可以知道他不单是调整行程而已，连让我们见识厕所的方式也会隐含着高桥式的美学。 

　　关于茶道精神，有这样的说法：“说到茶道，主人有三项要用心招待客人的：酒、饭、雪隐。”利休在茶会当天，除了酒和料理之外，他最用心的就是雪隐（厕所）的清洁了。这是他身为主人招待客人的心得。客人看见厕所后也会感叹主人的用心，而生“瞻仰雪隐”之心，这是茶会中接受招待时的礼仪。如果是高桥先生的话，我想他大概会焚香什么的吧，结果却非如此。 

　　“问你来的日期和时间，是为了要准备料理。”原来如此。茶会中都会附带酒和饭。真不愧是高桥先生啊。正这么想的时候，他接着说了：“我要你把米变成异物、留在我家后，才让你回去。”与米相异之物，意思是“粪”。真是败给他了。从他对采访厕所说了“OK”之后，全部都变成像在玩高桥睦郎式的游戏。 

　　他的寓所在神奈川县逗子海边的谷户内，是一栋西洋式两层建筑。目标厕所在一楼工作室深处。打开涂着蓝灰色油漆的门，发现地板和墙上的瓷砖全是粉红色的，让人吓一跳。“这是高桥先生喜欢的颜色吗？”“不是，搬来时就这样的。”这房子是三年前画家朋友卖给他的。不过他也觉得这个颜色蛮有趣的，所以就尽量搭配成套。卫生纸、拖鞋、马桶盖，全是粉红色。捡来装饰用的、已经不会走的时钟，坐在马桶上会吊在眼前的手册、铅笔，也全是粉红色，还真彻底啊！摆在柜子上或窗边的饰品，也无不令人觉得“果然是诗人的厕所”！ 

　　在相片、明信片上头写着三句拉丁格言。梅普尔索普拍摄的男人屁股上是“mementoexcrementi”——“想想大便吧！”意思近似“就像活着时要想到死亡，吃东西的时候也要想到排便的情况”。印着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明信片上写着：“大完再吃吧！”而指着12点不动的时钟钟面上也写着：“有进有出”。 

　　看到我在抄那些拉丁文，高桥先生笑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可爱的泰迪熊围裙，这当儿应该在准备料理的，却不时跑过来看我在做什么。他对我在采访时精密丈量厕所的尺寸好像很感兴趣。 

　　不久，厨房飘来阵阵香味。“河童先生，差不多该吃饭了。边聊排泄的话题边吃吧！”在铺着地板的房间里围着矮桌开始吃晚餐。费尽心思安排的菜单有：生鱼片：在叶山的鱼寅买的；酒：立山一级；烤厚片油豆腐：油豆腐在逗子车站旁的相模屋买的；鲑鱼卵海带卷：金泽·浅田屋；酒盐锅：菠菜、油豆腐、乌龙面(富山的大门素面)；奈良渍：奈良·森老铺；甜豆沙馒头：叶山·永乐家；“酒盐锅”是京都的家常菜。 

　　“想请你吃的就是这道。”难怪高桥先生要这么说，因为真的是演出效果十足。掀开沙锅盖子，将1.8升煮沸的酒用火柴点着，“轰”地一声冒出一道火柱。房间里头灯关掉，熊熊火焰让人看得入迷。火烧了5分钟才熄灭，然后在酒里滴进酱油，轮流下菠菜和油豆腐，撒上山椒粉和生姜食用。最后放乌龙面。做法很简单，不过很好吃。 

　　高桥先生在北京买的陶猪，是汉朝陪葬品的复制品，他非常喜欢。中国有用人粪当饲料的猪厕所；高桥先生家的猪则是用来固定住和食物有关的书。 

　　“在厕所里摆着堆粪虫和猪，这也是你热衷的把戏吧！”堆粪虫是一种把大便滚成圆球的昆虫。古埃及人把那颗粪球看做太阳，因此捧着太阳的堆粪虫就成了象征复活和创造的神祗。“我家厕所的守护神也是堆粪虫。此外，猪和厕所也有很深的渊源呢。”把猪围起来就成了“园”，这个字是厕所的意思。因为古代中国是用人粪来喂猪的。从遗迹的出土物品意外得知，这习惯自很早以前就有了。 

　　作家松村友视家 

　　松村先生家是茶室风格的优雅建筑。“好像与和式厕所很相称呢！” 

　　虽然我这么想，但现在在东京都内应该找不到和“厕”(Kawaya)词相称的和式厕所了。不过我却暗自想象，松村先生也许是个恋恋不舍旧式厕所的人。之所以会这么猜，是因为我想起他在汉城奥运会的摔跤观战记中这么写着：“日本以前摔跤很强，是因为蹲在和式厕所中自然能锻炼出脚力和腰力。现在一般家庭的厕所几乎都已由和式改为西式，所以，这项支撑了日本传统绝艺的因素已不再是确切可依靠的了。今后的摔跤，随着西式厕所时代来临，也必须重新开始。” 

　　我一打开玄关的门，松村先生就说了：“厕所分为客人用及私人用的，先看哪一间？” 

　　当然是先看私人用的。玄关的右边是起居生活空间，左边是工作室。在住家用的二楼的私人厕所并非和式，而是温水洗净及温风烘干的西式马桶。 

　　一坐到马桶上，就看到正面墙上贴着标明截稿日期的纸头。果然是作家的厕所。当我正犹豫是否要照实画下，松村先生马上说：“没关系，画吧！”他很感兴趣地看着我工作，还反过来采访我关于描绘房间的方法。果然对什么事都抱着强烈的好奇心。 

　　“一边看着截稿日期，一边构思内容吗？”“并不会一直想，但是在上厕所的短短时间里瞄到会留意说，‘也有这件事哦’，这样便会加深印象。截稿日期是一条非常不可思议的梦幻底线；如果没有它，搞不好一辈子都写不出来。要截稿了，所以会逼出一股力量，类似火灾现场常有的那种蛮力。那不是作家的酝酿功力，没那么高层次，而是会有梦魔或压力的，需要有相当的觉悟。” 

　　“右边墙上像备忘似的纸呢？”“这是动笔前的准备阶段，把想强调注意的地方先记下来。比如《河川》和《厨房里》写的是小时候差点死掉的事情。去钓鱼时掉到河里，奇迹般地获救，或是掉进亲戚家厨房里的水缸之类的回忆。这些就像种子一样，会不会发芽完全不知道，只是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片段。” 

　　如果写满了字便会换一张新的贴上，但不会将写过的重抄后留下。“忘记就算了。把它摆一边，重要与否自然而然会慢慢呈现，就像色泽有浓淡轻重。会消失的就让它消失，有时遗忘也是很有价值的。感觉上像在享受重要性浮现的过程呢。” 

　　以浓淡来形容，让我联想到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关于上厕所的段落。“每次被指引到古色古香、光线昏暗、打扫干净的厕所，总会被日本建筑的价值深深感动。虽然茶室也很好，但日本厕所是为了让人在精神上获得宁静休息而建的。……那种地方，最好还是笼罩在一片朦胧昏暗之中，究竟哪里干净哪里不干净，便模模糊糊不了了之了。” 

　　松村先生也有同感。“如果可以铺张一点，倒是想盖间和式厕所呢，好呈现那种独特的厕所世界。我并不否定西式厕所，也不是想回到从前，只是像我在厕所里贴的纸条一样，那或许会让我想起一些关于日本早先的模样，印象深刻的回忆呢。” 

　　松村先生从和式厕所谈到马桶座，再从马桶座谈到摔跤，接着又谈到进去被前面的人弄脏的公共厕所时的心情、旅途中的厕所等等，话题连串展开。 

　　“搭新干线的时候，遇到标示厕所无人使用的灯亮起，便会想，刚才经过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去上厕所呢？正想着人家刚回座马上就站起来会有点奇怪，那待会儿再去吧，没想到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走过去了。在那个男人后头用厕所有点讨厌哪，心里这么东想西想，时机就错过了。” 

　　我是那种灯一灭就马上起身的人，所以听到有人是这样在思考厕所告示灯明灭的种种，这种作家的思路让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松树先生年轻时曾被厕所深深感动，由这件事可以瞥见时代的风貌，令人不禁会心一笑。 

　　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松村先生第一次搬到屋里有厕所的公寓住。在这之前的住处都得使用设在走廊的公共厕所，所以他觉得在房里有自己专用的厕所比附浴室还奢侈。那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据说在东京都品川区的大井町。 

　　说到大井町，就是松村先生得到直木赏的作品《时代屋的老婆》故事发生背景地。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出版的《窥视厕所》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