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印于清乾隆的《扬州画舫录·虹桥录下》中记:“江宁人造方圆木匣,中点花树、禽鱼、怪神、秘戏之类,外开圆孔,蒙以五色玳瑁,一目窥之,障小为大,谓之‘西洋镜’。”江宁即南京,明清二朝均为中国的陪都,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明末清初,西方人的“西洋镜”已传到中国,做一只暗箱,里面点缀一些花草、人物、怪兽,通过透镜(放大镜)看到暗箱里被放大的景致、人物,确实能满足人们的窥视猎奇欲,所以“西洋镜”在欧洲被叫作peep show,就是窥视娱乐。可是中国不生产玻璃,天然水晶又很少,人们只能用玳瑁替代玻璃磨制放大镜,想来,当时西洋镜的效果不会太好。
1
西洋镜是peep show
袁祖志(1827-1900后),杭州人,据说是清初大文豪袁枚的后代,在上海开埠后不久就随当官的哥哥袁祖德来到上海,混迹于洋人之中,通英文。1853年上海爆发小刀会起义,时任上海知县的袁祖德力劝义军放下武器,不料被义军一刀捅死,命归西天。此后,袁祖志长期定居租界,他写的《沪北竹枝词》就是描写上海洋场风情的诗歌。其中有:
洋画纷纷笔墨捉,琉璃小镜启睛看。
爱看露逐知何时,为说波斯大体双。
看来,上海开埠后西方的peep show也随侨民一起进入上海,镜箱里多为西洋人绘画的裸体画和春宫图。同治十三年(1874年)九月至十一月,《申报》连载署名“苕溪洛如花馆主人”的《春申浦竹枝词》65首,其中一首说:
西洋镜片古来稀,洞里乾坤藉显微。
纸上楼台形毕现,猜窥缩地到蛮畿。
作者原注:“西洋镜来自外国,纯用拍照法,尽属海外名区,足新眼界。”看来,西洋镜进入上海后即被上海的小商贩利用作为娱乐大众和赚钞票的工具和手段,西洋镜里有许多外国风景和名胜的照片,开埠之初的上海,上海人眼界尚浅,见识不多,这西洋镜真是“洞里乾坤”,使国人透过那方西洋镜来“放眼世界”,开开眼界。
西洋镜结构简单,制作方便,仅一只木箱几块镜片,再加上一些“洋片”而已,但它足以成为人们谋生的工具和手段,于是上海街头随处可以看到西洋镜,操此业者大多为山东人,他们拉高嗓门吆喝——“往里那个看来,往里那个瞧……”,最后总归会说一句“看那扬州姑娘在洗澡”。
西洋镜就是peep show,即偷看、窥视,于是沪语以“看西洋镜”喻偷看他人“表演”,如邻居家夫妻相骂,很少有人出来劝架,倒有不少人埋在窗下或透过门缝偷听、偷看,正在相骂的夫妻也许会暂停争吵,对peep show者吼道——“看啥个西洋镜,难道倷夫妻俩是勿吵相骂格啊!”西洋镜的结构太简单,设摊者往往将镜箱搁在一简易的木架上,稍被推搡,豆腐架子散架,镜箱跌破,暗藏的洋片暴露无遗,就不必peep show了,于是上海人又以“西洋镜拆穿”或“拆穿西洋镜”比喻真相暴露或被揭穿。如唐人《金陵春梦》第三集:“他那对付美、英、法、德、意、日的一套,刚才我们分析得很清楚了。拆穿西洋镜,也没有什么奥妙。”大概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上海的西洋镜摊消失了。现在,上海城隍庙,东方明珠的上海城市历史发展陈列室内有新做的西洋镜,中国人很少问津,倒有勿少老外会撅起屁股来一个peep 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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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野人头是假人头show
“卖野人头”是沪语俗语,有二义,其一是以次充好,贩卖伪劣商品,如民国吴祖德《沪谚外编·新词典》:“卖野人头。以恶劣之物品向人求善价也。”其二喻虚张声势,夸大事实来吓倒或蒙骗他人。如《玄空经》是松江人郭友松用上海方言写的小说,写于“光绪甲申”,即1884年,文中有“俗话佛金装,人衣装,脱皮(又作‘塌皮’,方言指拖拉不负责任,也指专事欺诈的无业游民)少爷走出来绸披披,山清水绿;卖野人头,倒也可以取得人信……”
《点石斋画报·丙集》有“卖野人头”一画,配画文中讲:有一美国人租借福州路的门面设店,门口写“新到美国野人头,有头无身”,人们只要付几个小钱,就可以看到“美国野人头”,吸引游客争相观望;进入厅内,窗户均被布幕相围,仅靠昏暗的电灯光照明,墙上设有一只玻璃罩,里面确实有一没有身体的“野人头”,观众只能在一丈外的栏杆外观看,店主会用一支点燃的蜡烛靠近“野人头”,当观众借烛光将要看清“野人头”时,这“野人头”会吹出一口气将烛光吹灭——人们还是无法看清“野人头”。这“卖野人头”的生意很火爆,但时间长了就露出破绽,人们恍然大悟,这个“野人头”只是美国人用蜡做的人头模型,嘴巴可以闭启,后面有一管子相通,当蜡烛即将移到“野人头”时,后面有人对管子吹气,蜡烛即被吹灭了,人们还隐约感到吹气的人应该是上海人,他吹气时发出的声响“似左近上海口气”西洋镜拆穿后,美国人逃之夭夭,但上海滩却多了一俚语——卖野人头。1910年出版《图画日报·三百六十行》中绘有“卖野人头”画,配画文写得蛮有趣:
野人头,没来由,药水玻璃四面兜。
只见人头不见人身体,野人开口声啾啾。
近来此术已识破,卖野人头无主顾。
哪知世间别有野人头,骗人卖脱无其数。
文中的“药水”是“化学水”之省,“药水玻璃”就是利用化学生产的玻璃,词中的前一个“卖野人头”是指摊店,而“世间别有野人头”则是指商业的骗术,如今,上海俗语“卖野人头”多喻用假话、大话、空话来震慑或蒙骗他人的行为。
3
影戏是slide show
数十年前上海话把电影(film)叫作“影戏”,电影院也叫作“影戏院”,于是不少人把历史上记录到的“影戏”在上海放映的时间定为电影进入上海之始,实际上早期进入上海的“影戏”,并不是电影,而是幻灯(slide show)。
《点石斋画报·巳集》连续刊登多幅参照“影戏”绘的世界各地风景、风情画,作者讲:“光绪十一年(1885年)十月望日之夜,顾君永京出其遍历海外各国名胜画片为影戏于本埠格致书院,与观者人输洋蚨五角,集赀全数赈两奥、山东各沙洲灾民,甚盛德也。”早在1885年就在上海格致书院(即今格致中学的前身)放“影戏”,此是“画片为影戏”,显然不是照片或摄影展览会,也不是后来的电影。《画报》还“以观影戏一图附于后”,虽然上海在1882年就有了发电厂,但在较长的时间里发电量只有几千瓦,仅够几条马路的路灯使用,从图画中也可以看清,室内照明使用的是灯笼,所谓的“影戏”就是幻灯。作者提到,这位叫顾永京的人带来的幻灯片有一百数十帧,涉及到欧洲、美洲、非洲、亚洲的许多国家,这些幻灯片显然不可能是顾永京拍摄和制作的,而是从一个或几个地方买来的。这次放“影戏”打着“助赈”的旗号,“与观者人输洋蚨五角”,也就是每人收费半块大洋,当时上海一男子全劳力月工作30天的收入不超过3块大洋,收费显然属于昂贵。
1910年出版《图画日报·营业写真·做影戏》的配画文说:
借间房子做影戏,戏价便宜真无比。
二十文钱便得看,越看越是称奇异。
人物山川景致新,田庐城郭似身亲。
一般更足夸奇妙,水火无情亦像真。
此“影戏”依然是幻灯,古代以铜钱为辅币,清末,一块银洋钿一般可以兑2000文铜钱,1885年看一次“影戏”要“洋蚨五角”,而到1910年只需“二十文”。由此也可以知道,一直到清末,幻灯还是被叫作“影戏”。《中国电影大辞典》“徐园又一村”词条认为1896年8月11日徐园放映过“西洋影戏”,此乃中国首次放映电影,看来,此“西洋影戏”并不是电影,就是幻灯。希望治史者再考证一下。
4
电光影戏是真实show
从幻灯发展到电影须有一个过程。1891年美国发明家爱迪生和W·狄克发明了一种kinetoscope(电影视镜,也指早期活动电影放映机),它的原理与西洋镜相似,就是在镜箱的前面装置一透镜,在后面装置灯泡,在透镜与灯泡之间装置一拉片机,再把用照相机连续拍的底片装到拉片机上,使底片以一定的速度通过,人透过透镜能看到底片中的画片动了起来。此后,科学家们希望发明出一种能把拉片机上的底片放映到屏幕上供许多人同时观看的放映机,一直到1895年法国的路易·卢米埃和奥古斯特·卢米埃发明和制作出这种放映机,那就是film,即今日的电影。
孙宝瑄(1874-1924)是清驻法、德公使、山东巡抚,北洋政府外交总长、国务总理孙宝琦的胞弟,任职清邮传部。其《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三年五月初五(1897年6月4日)中记:
五月初五日。晴。夜诣味莼园。览电光影戏,观者蚁集。俄,群灯熄,白布间映车马人物,变动如生,极奇。能作水腾烟起,使人忘其为幻影。
为了与被叫作“影戏”的幻灯区别,这次他看的是“电光影戏”,看到的图像“变动如生”,就是像真的一样,还“能作水腾烟起”,显然,画面是动感的,这不是slide show,而是film。“味莼园”就是张园,是无锡人张鸿禄(叔和)在上海创办的娱乐性游艺园,1894年张鸿禄被革职并“勒令回籍,不准逗留上海”,于是张园转包给一家叫Messer's E.vandes&Co.的外国公司经营,该公司将多种西洋的娱乐项目引入张园,显然,所谓的“电光影戏”也是张园引进的娱乐项目之一。
《图画日报·上海社会之现象·四马路之喧哗》的配画文说:“西人有电光影戏,固绝无声息之类剧也。乃观于四马路之各影戏场则不然,有雇用洋鼓洋号筒者,间亦竟用中国锣鼓者,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是与西人适成比例也。”看来,一直到清末民初,上海人仍把幻灯叫作“影戏”,把电影叫作“电光影戏”,放“影戏”和“电光影戏”的场子均可叫作“影戏院”,而“电影”就是“电光影戏”的缩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