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成说,这些年来最重要的也最宝贵的财富,是他有机会记录了1976年以来,中国和中国人的改变。
面料挺括的衬衫,经典款式的仔裤,赤脚穿一双软底合脚的皮鞋,还有斜挎在肩头的莱卡相机。在中华艺术宫“中国梦,三十年——刘香成大型摄影展览”布展现场,我见到了62岁的刘香成,优雅从容。
作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摄影记者之一,他曾踏遍西班牙、葡萄牙、中国、印度、斯里兰卡、阿富汗、韩国、苏联等地,用镜头见证了20世纪最后25年世界的风云激荡,并因出色报道苏联解体等重大国际新闻获得“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
转型为职业经理人后,除为《时代》拍摄过江泽民1997年访美的一组照片外,他逐渐告别了新闻一线。先是成为了时代华纳集团的中国首席代表,促成了财富论坛1999年在上海的召开。而后,他又加入了澳大利亚人默多克的新闻集团,为其进入中国市场的勃勃雄心疏导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版摄影作品由刘香成提供
红领巾的记忆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除四害比谁都起劲,“我的苍蝇都是满盒满盒的交给班主任的”。1957年,这是6岁的刘香成唯一能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做的努力,从香港回到福州读小学,他是班里唯一没能戴上红领巾的,因为华侨身份和家庭出身。
刘香成的一位外叔公是清朝末年邮传部尚书陈壁,在中国历史上,除了与中国早期的铁路建设紧密相联,他还拥有中国士绅阶层对教育的热心,他创办的一系列学堂培育出众多学生,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叫梁漱溟。刘香成的父亲刘季伯1949年选择了去香港,从《星岛日报》的社论作家到后来《大公报》的国际新闻编辑,刘季伯是上世纪60年代香港仍旧活跃的左派力量中的一员,他的同事包括闻名一时的新闻人,他的桌子对面就是曹聚仁。刘香成说,报社印刷机的声响和油墨的清香,刻在他少年的记忆中。
三年后,他对红领巾的焦虑结束了。校方特意召开了全校大会,所有的同学都站到操场上,观看刘香成戴上红领巾。刘香成的离开,同样变成了学校的新闻事件。在那个准备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年代,出国是件稀奇而重要的事。
《毛以后的中国》
1976年,刘香成作为《时代》周刊驻华首席摄影师,被派回中国。当其他西方观察者仍困惑于那些空洞的政治标语和漠然的公众表情,他却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掩藏在表面下的涌动的变化。他从巴黎赶到香港,再来到广州,准备前往北京去拍摄毛泽东的追悼仪式。在广州,刘香成便已察觉出空气中的微妙变化。他把镜头对准了广州的普通面孔。他在珠江岸边看到人们打太极、看报纸。“不再紧绷的肩膀,不再压抑的人际关系。我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事实上,他在潜意识里一直在为这时刻做准备。“从福州戴着红领巾离开时就开始准备了。”他说。
“布列松和马克·吕布拍的只是他们理想中的中国。”刘香成对自己很有信心。拥有局内人的体验,又有着局外人的敏感,让他很快凭借作品蜚声国际。1983年《毛以后的中国》首印,收录了刘香成1976年—1983年间在中国所拍摄的96张照片。这本薄薄的书改变了很多人的观看方式,就像布列松镜头中的上世纪40年代末的中国一样,它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定格。刘香成说,“它立刻被那些理解处于令人惊叹的转型的中国的人们认出,这是1949年共产党当权以来,这个国家最真实时刻的照片呈现。”
尼克松的笑容
刘香成说他不是以政治为出发点去拍的,他拍的是人的生活,只不过生活本身反映出了政治。他喜欢《生活》杂志的创始人亨利·卢斯的话,“为看清生命,你得去看穷人的脸和骄傲的人的手势,为看清一个男人的工作去看这个男人所爱的女人,仔细观察,在观察中得到乐趣。”所以刘香成镜头下的政治人物,没有颂扬,也没有贬低,更没有隔膜,他说:“我只是想拍出我看到的那个人。”是的。他拍到了邓小平狡黠地偷笑,刘香成说他不喜欢那些程式化的握手合影,“我享受不断观察的过程”;他拍到了溥杰环抱双臂坐在午门前,那个下午这个末代皇帝的弟弟带着他逛了数小时故宫,回忆在这个“家里”的童年往事;他拍到了尼克松灿烂的笑容,要知道在“水门事件”发生后尼克松对记者非常反感,大多时候不苟言笑。
站在这张照片面前,刘香成笑得也很灿烂,他跟记者絮絮叨叨地回忆起来:“1982年,《上海公报》发表10周年,尼克松从上海乘坐专列去杭州西湖,外交部让我们这些境外记者随行。在西湖,我问尼克松可不可以单独给他照相,他说好啊。我们在西湖走了一大圈,我让他停他就停。后来,从杭州回上海的专列上李肇星突然跑过来问我相机在哪里,他当时是外交部新闻司管美国记者的处长,他说尼克松要过来了,拿着一条毛巾、一个水桶和青岛啤酒给我们送啤酒来了。我就抓住了那个镜头。”刘香成说自己从来都不着急拍,但随时都在观察,“如果要拍一个人,拿起相机时我已经有想法了。”
普利策的瞬间
所以,哪怕只有一次快门的机会,刘香成依旧可以牢牢把握。
1991年12月25日晚,刘香成跟着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董事长汤姆·约翰逊混入克里姆林宫,通过关卡时克格勃警告他们绝对不许拍照。此时此刻,戈尔巴乔夫正在发表震惊世界的辞职演说。
“我将要终止我担任苏联总统这一职位所履行的一切行为。”戈尔巴乔夫读完最后一页,他没有把讲稿平稳地放回桌上,而是猛地一扔。“那样的时刻不拍怎么可以!”刘香成果断地按下了快门———照片里的戈尔巴乔夫两眼低垂,无精打采地坐在办公桌前,身体向右侧微微倾斜,右臂支撑在办公桌上,左手将最后一页讲稿重重地甩向办公桌。为了表现讲稿下落时的动感,刘香成告诉记者他当时把快门速度调到1/30秒,“我就是在等那一瞬间,这几乎就是在赌,很可能,拍出来人完全是虚的。”———几乎同时,他被前苏联特工一记重拳打倒在地。
“这没关系,我拍下了我想要的———连塔斯社都没有的镜头。”刘香成记得走出克里姆林宫时的壮观场景,等在外面的几百个记者同时叫喊“FucKyou!”,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家伙获得了独家新闻。那页模糊的讲稿配合戈尔巴乔夫落寞表情,充满了历史的现场感,第二天出现在了全世界主要报纸的头版,并且成为了一个时代终结的一个注脚。这张照片,也帮助刘香成和他的同事们,拿下了1992年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
镜头里的中国
刘香成曾用一张照片,概括什么是他心目中的中国———1981年,高考恢复不久,很多人家里晚上灯不够用,要考大学的高中生,就跑到天安门广场借着路灯读书。一个晚上,刘香成看到几个女孩子安静坐在广场上读书,“我想把自己的位置与学生放平,就只能趴在地上拍。于是,我趴在一个女孩子的前面,按着B快门。天很黑,我也没有办法知道曝光要多久,我在心里默数,数了23下才放开。嗯,她们一丝都没有动,要知道如果她们动了一下,照片就会虚了。”这是他曾看到的“中国”,也是他所理解的能够在33年中熬过25场运动的“中国人”。
在刘香成的照片里,我们还能看到———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高举拳头批斗“四人帮”的舞蹈,在已折皱的毛泽东墙画下端着大碗吃饭的老人,身穿军大衣举着可口可乐瓶子肆无忌惮的年轻人,三个穿着军装戴着墨镜的云南小镇青年,左手抚摸着爱人大腿的公园情侣,一个滑旱冰的青年正单脚滑过毛泽东像,躺在奔驰车引擎盖上的第一个百万富翁,走过南京东路第一块广告牌下神情木然的农民,趴在地上像个大男孩的导演陈凯歌,在摄影师镜头对面浓妆艳抹的范冰冰,站在外滩的夜色里昂起胸膛的郭敬明。
这些黑白或彩色的影像,勾勒出30年来这个国家的震荡和变化———有冲突,有隐喻,有疏离感,也有技巧,但始终都让你感受到一份柔软的爱———对这片土地和在这里生活的人。刘香成说:“这次摄影展被命名为‘中国梦,三十年’。对我来说,‘中国梦’就是在我镜头里的,最普通的中国人每一分每一毫的努力和改变。”满头花白的刘香成并不准备放下相机,“我会继续拍下去,我有耐心,等到更动人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