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的一天,在公园休息,遇上幼儿园春游,有幸见到大批可爱的小朋友,真开心啊。我向坐在草地上的孩子们招手,孩子们也纷纷向我招手。我想把这些笑着的小脸永远地留着,问幼儿园老师:“我可以拍个照吗?”几位老师客气地说,照吧,没关系的。我像是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
要知道,有些小学和幼儿园,“安全教育”中有重要的一条——“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正要睁大眼睛看世界,关注人间的美丽和爱,何必要对他们说这样的话呢?对他们来说,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不接触“陌生”,哪来的“熟悉”?拒绝陌生人,这种教育可不是什么“正能量”,教育界能不能想点办法,不误导孩子?
我几乎每天在和陌生人说话,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有几百万人,而我只认识很少的人;去外省市,可能只认识十几个人甚至几个人。不和陌生人说话,我将寸步难行。每天也有一些陌生人和我说话,在路上,在公交车站,在商店和菜市场,我们素不相识,但我们需要交流。即使在国外,路上也常有陌生人向我这个外国人微笑问候,让我感受人世间的友好。强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有必要吗?
某市车站前有大幅“公益广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令我不寒而栗:这个城市的治安,竟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城市,休说无人敢来投资,升斗小民,怕是每天只能祈祷平安回家了。
有些人,虽然不陌生,可是我不敢和他们说话,即使他们想和我说话。什么原因,我不说,你猜。那些年的政治运动,下狠手迫害人的,绝大部分是“熟人”,而非陌生人。因为有那种被鼓励的检举揭发(甚至表彰“大义灭亲”),弄得人人自危,夫妻反目成仇,同事同学噤口不言。那些年,我倒是觉得陌生人未必不安全。
中国语文中有一句“形同陌路”,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的文化中,就有与“陌路”不相往来的传统,耐人寻味。警惕陌生人,就不可避免地把一切人都假想成居心叵测者。如同营业员收到百元钞票,一定要搓揉几下,再举起对着阳光观察。——他真的有辨识能力吗?未必,但他就是习惯地要用这种方式,传达一下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几年前,在苏州车站的一家商店买虾籽鲞鱼,付钱时,营业员甲接过钞票用力抖几下,我担心她把纸币扯坏,说:“你可别把钱弄坏了。”回答是:“真钱是弄不坏的。”营业员乙过来,二人琢磨一会儿,狐疑地问:“你还有别的钱吗?”我换一张给她们。二人接过又抖弄一番,仍然没把握。我不得不把身上的钞票全掏出来,搓成扇形,供她们选;她们竟然全拿过去,对着灯,一张张地挑。——你说,你在哪里能看到这种活剧?如果当时碰巧有电视台记者问我“你幸福吗?”你说,我会不会很幸福地感叹“人民群众的警惕性真高”?为防止不白之冤,我可能会建议索性今后一律采用“购物实名制”,包括买大白菜。人和人之间,设防到如此地步,谁之过?
换位思考,即使你不需要陌生人,可是陌生人也许需要你啊。有一年在成都,流沙河夫妇带我去饭馆吃饭,过一个路口时,有个外乡人问路;流沙河停下来,耐心地告诉他,这条路很长,能否具体说清到哪一处?外乡人语焉不详,口齿也不太清楚。好一个流沙河,人高身瘦臂长,双手比划,不疾不徐,指点迷津,立在路口,煞是好看。因为这个人的问路,我们错过了两次绿灯。那外乡人道谢匆匆而去,流沙河还回头看看,怕他走错。那外乡人再也不会想到这个老头是成都的普希金。
下面我顺便表扬一下自己。我每天在路上,也常遇到问路的外乡人,每次我都停下来,问清他要去的地方,尽可能清晰地指路;如果顺路,甚至让他跟着走一段,指点他怎样乘车换车。我想的是,一个外乡人来到陌生的城市,他多么想能得到人们的帮助!他或许也曾被告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对他来说,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啊!他向我求助,是信任我;我有能力帮助他,是我的快乐。如果我是在这个城市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他很可能开始对这个城市产生好感;如果接连有三五位市民礼貌热情地帮助他,他也就有可能像我们一样去传递温暖。我记住的是:每个问路的陌生人都向我道谢的。
最后,我画蛇添足,再补一句:从没有陌生人欺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