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终于有了空闲,守在医院陪侍缠绵病榻的家慈。在襁褓中,她为我做过的一切,细细地为她做回。将蔬菜切到极细,代替她寥落的牙齿;彼时她为我讲故事,此时我给她念她喜欢的人物传记;鼓励并扶助她艰难地下床举步,一如当年牵着学步的女儿……
与中年朋友聊天,很多人都为父母做着同样的事,惋叹父母老去的无奈,交流侍疾的经验。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这样的经历,让我对《礼记》所谓“孝有三: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的深意,颇有所悟。所谓尊亲,所谓弗辱,所谓能养,都是一重重仰之弥高的境界。比如最等而下之的“养”,曾子亦有诠释: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不要只看到对父母的盲从,高寿的父母,往往有返老还童般的执拗天真,乐其心,难矣哉。
孝亲,是情感表达,体现教养,也是对意志品质甚至协调与平衡能力的修炼。先人以孝治天下,果然智慧通透。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原来并不全然是看中那点儿愚衷,没有聪明智慧和通透机变,孝子岂是好当的?
就天下而言,把举国皆孝视为理想境界来鼓励,取中的是家和万事兴,目标是和谐社会。把所谓孝道尊为治国纲领,由家庭伦理扩展为社会伦理、政治伦理,一生万物,纲举目张,孔老夫子的心窍该有多么玲珑剔透啊!
尊老、敬老、养老,从国策角度看,眼下情境让人悚然而惊。老人倒地的扶与不扶,竟让举国犹疑,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不曾有过,令人齿冷。知堂老人晚年曾刻印章,“寿则多辱”,道尽心中苍凉,“文革”时他的日子难过,更每每向人提及此语。如果这“寿则多辱”不单是个人遭遇,而成了咱的国情,情何以堪。
从我们的总体情况来说,且不要说尊老,我们就连最低层次的“老而能养”还差得远呢。
我们这代中国人,幸耶不幸?不但赶上从农耕社会、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的骐骥一跃,也正进入有史以来老年人寿命最高、人数最多、比例最高的时代。人均寿命提高、独生子女成年、人口流动性激增这“三碰头”的社会背景,让养老成了眼下的社会难题,不再是一家一户能自行解决的。
这已经不仅仅是道德困境了,解决得不好,还会将我们拖入经济困境。
国人的预期寿命,从1949年的35岁飞跃到了2011年的76岁,跻身世界中高收入国家之列,而最“长寿”的上海,去年则高达82.47岁。2011年以后的30年,中国人口老龄化正加速发展,据测算,2030年起,中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就将超过日本,成为全球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我们曾经倚仗的人口红利在2013年达到顶峰,此后缓慢下降,并将最终丧失。然而,相关社会保障却缺口巨大。人口老龄化对中国宏观经济能否持续向好,提出严峻挑战。
敬老与养老,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都成了悬在每一个中国家庭,更是悬在中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周朝有仪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这是表示随着年事增高,受尊敬的范围便由家及国,从庶民而至天子。今天呢?
国不敬老,老而无养,和谐安在哉。古人想通的问题,今人也不该冥顽难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