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千里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资深演员。他从20世纪30年代就参加进步的影剧活动,对中国影剧界的历史非常熟悉,知道的趣闻逸事很多,故而有“电影界活辞典”之誉。钱千里待人和蔼,善于言谈,幽默风趣,我和他共事多年,受益匪浅。
初来上海,赵丹请他吃大菜
我和钱千里家是世交,他和我的叔父梁志仁、赵丹、顾而已等是南通崇敬中学的同学,该校的校长是顾而已的父亲。他们志趣相投又爱好戏剧,于是组织了一个小小剧社,这个剧社就设在南通寺街我的老家内。他们演过田汉的《南归》《苏州夜话》等舞台剧,还办了个刊物《枫叶》,赵丹、顾而已等常在刊物上发表文章。有一次,他们去城河里游泳,我的叔父不幸溺水身亡,赵丹、顾而已等不敢再见我的祖母,从此就不再来我家活动了。
不久,赵丹考取了上海美专,顾而已也到上海大同中学求学。接着,朱今明(建国后是北影的总摄影师)和钱千里也去了上海,他们都参加了左翼的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演出舞台剧。千里告诉我,他演的都是一些小角色,他和蓝苹曾经是同事,由于他为人忠厚老实,蓝苹常差他去办些私事,因此了解到蓝苹的不少隐私,但他从没对人说起,想不到“文革”中还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千里说,他刚来上海时,生活是很困苦的,幸亏赵丹、顾而已等人帮助,才慢慢站稳了脚跟。不过,赵丹他们有时喜欢捉弄钱千里。有一次,钱千里正跨过有轨电车的轨道时,赵丹吓唬他,说当心触电,吓得钱千里急忙奔出轨道,他们乐得哈哈大笑。后来赵丹进明星公司当演员,也介绍钱千里去那里当场记兼演员。
千里告诉我,当初他们住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一带,常常在一些小饭馆里吃饭,由此接触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些人物,袁牧之、赵丹他们就这样写出了《马路天使》。有一天,赵丹对钱千里说,今朝夜里请侬吃大菜。他当时不知道“大菜”是什么。进了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饭馆,赵丹点的是最普通的罗宋汤和炸猪排。他告诉钱千里,大菜就是西菜,这里的面包挺吃(沪语,随意吃)。钱千里看见桌上只有刀叉,就问赵丹怎么没有筷子。赵丹又讥笑钱千里:“侬又洋盘(沪语,不识货的人)了吧,西菜是用刀叉的,今朝侬是阿木林(沪语,乡下愚民)开洋荤了。”他接着又说:“今朝是掼派头吃大菜,明朝要节省点,只能吃大饼油条了。”
拍摄《马路天使》时,钱千里除了当场记外,还演了个理发匠。戏开拍之前,有一天,导演袁牧之领了一个小姑娘来,介绍说准备让她演小红。众人当面不说,背后却纷纷议论,说这是个小毛丫头,又没演过什么大戏,在艺华公司不过是个小配角,对她能否胜任表示怀疑。可是袁牧之慧眼识人,坚持让她演小红。她就是周璇。钱千里因担任场记,始终都在现场,亲眼看到袁牧之为指导周璇费了很多心血,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周璇很聪明,又很用功,加上片中两首动人的插曲,从此开始走红。抗日战争胜利后,钱千里在香港再见到周璇时,已是十多年后了,但周璇对当年共事过的朋友仍很热情。她衣着朴素,不施脂粉,而且非常节俭。坐计程车快到目的地了她看到计费表又要上跳时,就叫车停下来付了费,然后自己走过去。
远赴香港,出演《小二黑结婚》
抗战胜利后不久,1947年,钱千里受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之聘,参加该公司的创业巨作《国魂》的拍摄。永华公司老板李祖永原是经营印刷厂并承印钞票的,他财大气粗,该片的制作费高达100万元港币,在当时是颇为惊人的。该片的主角是刘琼(饰演文天祥),为他配戏的演员均为重量级人物,如陶金、高占非、顾而已、乔奇、顾也鲁、袁美云、孙景璐、王熙春等,如此多的明星集聚一堂,实属罕见。全片使用群众演员也多达一千多人。钱千里说,这种豪华场面,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每天从下午开始化妆,要到晚上才能开拍,傍晚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吃饭时像在办婚丧喜事,浪费也很惊人。虽然永华公司也拍过一些有影响的影片,但老板大手大脚、不善经营,终于难以支撑而关门。
钱千里的好友顾而已、顾也鲁、高占非等人,在地下党的支持下,办了一家进步的大光明影片公司,于是钱千里就去那家公司当演员。大光明出品的进步影片《野火春风》《水上人家》《小二黑结婚》中,钱千里均担任角色。《小二黑结婚》改编自赵树理的同名小说,反映解放区一对男女青年小二黑与小芹,为争取婚姻自由,与封建顽固势力抗争的故事。孙景璐饰演小芹的母亲,是个装神弄鬼的巫婆,钱千里演她的丈夫于福。孙景璐热情开朗,也乐于助人,和她一起演戏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由于以往所演角色的定势,钱千里饰演较多的是一些性格软弱、备受欺压的小人物,但顾而已为香港长城影片公司导演《血海仇》时,就让钱千里出演一个黑道人物。这部影片由李丽华、陶金、韩非等主演。接着,南群影片公司拍摄由夏衍和葛琴编剧、章泯导演的《结亲》,请钱千里演一个乡绅。这是一部讽刺喜剧,反映了江南农村中那些地主老财,解放后又想用攀龙附凤的手段,通过结亲来达到他们继续压迫农民的目的。在这两部影片中,钱千里一改过去常演的地位卑微的小人物形象,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
在香港期间,钱千里又结识了一些新的同事,如李丽华、冯喆、韩非、戴耘、王丹凤等人,都是当红的演员。钱千里从他们那里也学到了很多表演技巧。新中国成立后,钱千里回到了上海,开始了新的生活。
现身说法,场记工作很重要
20世纪50年代初,我到公私合营的长江影片公司演员组去报到,第一次见到了钱千里。虽然是初次见面,由于两家的渊源,钱千里对我非常热情和关照,并向我介绍了组里演员的情况,如戴耘、王人美、沙莉、高博等。那时戴耘是组长,她正值中年,德高望重,对我这个刚进厂的“小学生”特别爱护。
不久,我被调去担任场记,情绪有点波动。钱千里以自己曾担任过场记的经历来开导我。他说,场记是在摄影场进修的最好机会,因整天在导演身边,不但可以学习导演的各种知识,还可熟悉拍摄的整个程序,通过实践和努力,将来可朝导演方向发展。千里还提醒我,场记工作要全神贯注认真细心,对场与场、镜头与镜头之间的连接要特别注意,包括演员的动作、服装、道具及细节等等。当初他担任场记时曾出过一些差错,如上一场拍外景时,某一人物是戴帽子的,而拍内景时场记忘了提醒,结果没有戴帽子,有时演员在上一个镜头手里有个小道具,拍下一个镜头时由于匆忙,忘了拿这件道具,这些都会闹笑话的。
不久,长江公司和昆仑公司合并,我被分配去陈鲤庭导演的《彩车曲》(后改名为《劳动花开》)摄制组,去接替另一位场记的工作。这时戏已拍了过半。有一天,在导演家里讨论剧本。外面一个房间是电影文学研究所的办公室,陈鲤庭也是该所的负责人之一。我看见钱千里也在那里,休息时就走过去向他问好。钱千里特意向我介绍陈鲤庭导演,说陈先生不但造诣很深,又是理论家。说起陈鲤庭对工作之投入,钱千里还讲了一段趣闻:有一次,陈先生拍完戏后叫三轮车回家,车夫问他去哪里,他竟然把手一挥,叫声“开麦拉”(电影导演常用术语,意谓准备开拍),弄得三轮车夫莫名其妙。
钱千里说,我们有空也常来这里坐坐,我们喜欢这里的艺术氛围。赵丹他们不拍戏时,也常来这里聊天。大家和赵丹开玩笑,叫他“赵一万”。我起初没听明白:怎么叫他赵一曼?钱千里解释说,赵丹每次来这里都带一万元(旧币,相当于新币一元),包括抽烟、午饭等开销,所以叫他“赵一万”。另一位王林谷(《舞台姐妹》的编剧之一),因工资比赵丹低,每天只能用五千元,所以叫他“王五千”。文学研究所曾经组织过多部可供拍摄的剧本,如《上饶集中营》《鸡毛信》《两家春》等。
钱千里以95岁高龄驾鹤西去,也算是高寿了。
(摘自《上海滩》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