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小皮匠
我们也凑上去看了一下,里面漆黑一团。旁边还有一个铁做的水箱门,据说当年每隔一段时间要将水箱里的水放光,仇师傅从这里爬进去洗水箱。
我们也想爬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两个人用力想拉起那扇铁门,费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成功。于是就找了一根生锈的铁棍,硬是将水箱盖撬了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密不透风的水箱里面,阴森森的,外面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墙上是一片黑糊糊的水迹,我有点怕,用力喊了一下,“喂——”,不料这声音在水泥的箱子里回声隆隆,吓了我一大跳。连忙拉着毛毛逃出去。到了外面,坐在水箱顶上看楼下的风景。屋顶上的风习习吹来,才恢复了爬上来的时候那种快乐。
“文化大革命”期间,不知道哪一天,房管所在这个水箱旁边开了一扇小窗,再开了一扇门,就变成了一个房间,安置了一户人家来住,就是小皮匠和他的老婆。
小皮匠年纪已经40来岁,圆圆的脸上有点麻皮,剃着一个平顶头,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整天沉默寡言。每天早上很早就把一个皮匠摊搬到门口,开始为过路的人整修鞋子。从钉后跟、打桩子、缝一个皮鞋面或者上布鞋的鞋帮,凡是鞋子需要整修的活儿,他都能干。我妈妈也喜欢把一双新鞋子打上一个皮桩子,这样可以穿得更加久长。小皮匠的老婆是一个乡下人,每天呆在水箱里纳鞋底,为小皮匠烧饭。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皮匠的一碗面。为了节约时间,小皮匠从早到晚都弯腰伏背在皮匠摊上劳作,中午的时候,也不休息,他的老婆会从水箱里面做好一碗面送下来,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伏酷暑,小皮匠就在皮匠摊上吃完那碗面,然后继续干活。我每次看到他忘情地吃着那碗面的时候,总会感到自己也饥肠辘辘。因为小皮匠吃面的时候神情投入,让人嘴馋。他先是用嘴合拢在面条上慢悠悠地吹气,面条上覆盖着一些青菜,有的时候还有酱红色的东西。然后非常贪婪地一口气把面条吃完,那啜啜的声音,那散发出来面条的香味,还有小皮匠那满足享受的神情,真的会令人感到那碗面是天底下最鲜美的食物。后来我也学小皮匠那样吃面条。
小皮匠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个星期几乎是七天工作。因为我们家门口是交通要道,人来人往不间断,小皮匠的活儿也就干不完。
他为鞋子打桩子,先要从一块猪皮上切下一小块合适的料,他用的是一把宽背的亮晶晶的弯刀,每次使用之前总要把刀刃在头皮上刮一下。我看着那把明晃晃宽背的刀在小皮匠青色的头皮上刮,刮到发红,真担心他的头皮会刮开花。但是从来没有。
大人们说小皮匠干活如此卖力,是为了供养南京的儿子读大学。小皮匠是苏北人,他的儿子在江苏上大学,需要小皮匠寄钱去。小皮匠自己则很少谈到自己的孩子,只是在人们问他的时候,才会用苏北话说:“我没有读过书,苦哇。现在小孩有机会读书就要让他读书。”眼睛里流露出唯一的希望。不过“文化大革命”一来,小皮匠的儿子也不读书了,回到上海,当起了逍遥派。
有一天,小皮匠出了点事,差不多是晚上快要收摊的时候,小皮匠用那把宽背的切皮刀把自己的手割破了,于是连忙来到我家灶披间讨点红药水。我妈妈急急地从橱柜里找红药水给他涂,就在忙忙乱乱为小皮匠涂红药水的时候,小皮匠看着伤口,看着看着,那矮小的身子竟然无声无息地倒下,昏了过去。我们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还好我妈妈知道对付昏过去的人要掐人中,死命掐鼻子和嘴唇中间的那一部分。不多久,小皮匠悠悠地苏醒了过来。他的乡下老婆和儿子赶到,把他扶了出去。
事后小皮匠告诉我们,他会晕血,看到血就会恶心难受,以至于昏倒。第二天小皮匠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那样,继续坐在他的摊位上打鞋桩,只是左手的中指上包了一块白色的纱布。
没有多久,他们一家搬走了。
明起连载《醉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