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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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文一席谈
吴  忱
▲ 《四六法海》
▲ 《国朝骈体正宗》
  ◆ 吴  忱

  中国自古就是诗的国度,但同时也是盛行骈文的国度。因为汉字单音的缘故,用骈体组成的语句便容易让人产生美感。如《易经》的“满招损,谦受益”,《尚书》的“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其句法排比已趋规整。周初武王牧野之辞“左杖黄钺,右秉白旄”,骈语之中已不乏藻绘景象。而《左传》中郑伯说的一句“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则七字联语,虚实俱惬。虽其时骈散未分,却正是《文心雕龙》所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高下相须,自然成对”的一个雏形。而在今天的口语里,我们也会听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样的话,朗朗上口,意象生动。

  可以说,大凡名言佳句,基本都是骈偶的,骈偶是上天赋予中国汉字的一大特质。因此从魏晋到中唐的这一时段,出现过不少文学天才,他们没有义法的拘束,不特别强求句句骈偶,就是用典也不是非得叫人不懂不可,从而产生了大量多采多姿怡人心目的美文。

  近百年来,白话施行,文言久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白话文中除了偶尔几句“排比”手法外,骈文离我们的生活愈来愈远,《联绵字典》上大量的语汇已是陌路过客,传统意义的“美文”也不可能再现。不过,如今我们要写一封客气一点的信柬,或者要像模像样地祝贺什么,倘对骈文多一些了解,想必不会没有什么益处吧。

  窃以为,骈文从孕育到成熟再到衰退,经历了三步曲。 

  骈散不分的孕育期

  从上所述,可知骈文一开始就是从骈散不分的状态下生发出来的;还可以发现,这种骈散不分状态后来又大量渗透到了先秦诸子百家的写作之中。不妨说,老子的开宗明义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就是一大段骈句形式的微言妙论。庄子之文则多腴辞藻饰,如《逍遥游》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间世》的“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老庄如是,其余诸子也无不如是。在孔子、孟子、列子、晏子、管子,以及杨墨、韩非等的著作中,都可以无所不在地发现这种骈散杂糅的文字。

  但这里特别要提出一位骈文承上启下的人物,此人就是李斯。清代李兆洛做了一部《骈体文钞》,便破例收了十篇先秦的文字,而李斯一人就独占八篇:七篇是铭文,一篇是《谏秦王逐客书》。《谏逐客书》在列数由余、商鞅、张仪、范睢为秦所作的巨大贡献之后,笔锋一转,写出如下著名的一个骈文段子: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弗内,疎士而弗与,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庭;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廏。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才思艳发,有理有气,真所谓“四两拨千斤”,汉以后文字笔力,决不能如此驰骋从容而一无顾忌。

  李兆洛评此文曰:“是骈体初祖。”也许经过千数百年的酝酿发酵,骈文就从此进入自觉阶段了罢?

  《文心雕龙》有一段话说:“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近人瞿兑之对此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以《离骚》直接《诗经》,而为词赋的开山祖。有《离骚》而后有汉人的词赋,词赋应用在一班的文体上,于是成为骈文。所以讲骈文,不能不托始于《离骚》。”因而认为:“西汉末叶的文风,已经渐渐有了骈文的格局了。”并举出匡衡与王褒的两篇文字说:“这种均齐的句调,置于唐人集中也不易辨别。”同时指出:“至于一篇之中,纯乎以骈文立格者,却自蔡邕为始。”

  一个以李斯为骈文初祖,一个以蔡邕为立格之始,那是两人聚焦点的差异,不足为怪。但清末王先谦所选《骈文类聚》却涵盖了词赋一类,又把《离骚》等楚辞作品也纳入囊中,这就无法调和了。

  但不管怎样,文笔分异终究不可避免。

  骈散分途的成熟期

  所谓文、笔,说的是文章有文和笔两大类:有韵为文,无韵为笔。这是六朝时提出的,标志骈文从此可以脱离散文而独立存在了。反观此前虽不乏骈文的自觉者,也不少众口传诵的名篇,但西汉由于偏重乐府与词赋,格局未具。两汉交替之际,风气渐开,尚有待定型。到了东汉末代皇帝刘协的一纸手诏,其对法的单偶参用,已见流宕之致,颇具齐梁范式:

  大圣以功德为高美,以忠和为典训。故创业垂名,使百世可希;行道制义,使力行可效。是以勋烈无穷,休光茂著。稷契载元首之聪明,周邵因文武之智用。虽经营庶官,仰叹俯思,其对岂有若君者哉!朕惟古人之功,美之如彼;思君忠勤之绩,茂之如此。是以每将镂符析瑞,陈礼命册。寤寐慨然,自忘守文之不德焉。

  此后骈文便日趋成熟,并在六朝盛行近二百年,作品无数,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成了当时的主流文学。其影响之深远,历唐及宋,虽有起伏而斯文不替。

  清代中叶,蒋士铨有一部《忠雅堂评选四六法海》,风行海内。此书起自六朝,迄于赵宋,入选二百八十余篇,涉及各类应用文体。蒋氏是诗人、戏曲家,他对骈文的某些观点散布于全书,因尺幅所限,但举短文若干如下。如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令》:

  威明昨宵奄复殂化,甚可痛伤。其风韵遒上,神采标映。千里绝迹,百尺无枝。文辩纵横,才学优赡。跌宕之情弥远,濠梁之气特多。斯实俊民也。一尔过隙,永归长夜。金刀掩芒,长淮绝涸。去岁冬中,已伤刘子;今兹寒孟,复悼王生。俱往之伤,信非虚说。

  评曰:“寥寥短幅,气韵自佳。”

  沈约《为晋安王谢南兖州章》:

  臣以莱孱,幼无秀业。依天宅照,藉海凭澜。王爵早加,藩麾夙树。进不能闲诗西楚,好礼北河;退无以振采六条,宣风万里。怀惭起惧,载溢心颜。而皇明辉烛,照被弥远。遂乃徙旆淮区,迁金济服。朱骖出邸,青组临方。瞻惟征宠,俯仰亡厝。

  评曰:“其秀在骨。”

  陶弘景《答谢中书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评曰:“笔底自具仙气。”

  庾信《谢滕王赉马启》:

  某启,奉教垂赉乌骝马一匹,柳谷未开,翻逢紫燕;临源犹远,忽见桃花。流电争光,浮云连影。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王济饮酒之欢,长驱金埒。

  评曰:“用事巧而不纤,下笔柔而不弱,允为神品。”

  又庾信《为黄侯世子与妇书》:

  昔仙人导引,尚刻三秋;神女将梳,犹期九日。未有龙飞剑匣,鹤别琴台。莫不衔怨而心悲,闻猿而下泪。人非新市,何处寻家;别异邯郸,那应知路。想镜中看影,当不含啼;栏外将花,居然俱笑。分杯帐里,却扇床前。故是不思,何时能忆。当学海神,逐潮风而来往;勿如织女,待填河而相见。

  批曰:“艳极韵极。”

  以及庾肩吾《团扇铭》:

  武王玄览,造扇于前。班生赡博,白绮仍传。裁筠比雾,裂素轻蝉。片月内掩,重规外圆。炎隆火正,石铄沙煎。清逾苹末,莹等寒泉。恩深难恃,爱极则迁。秋风飒至,箧笥长捐。勒铭华扇,敢荐夏筵。

  批曰:“值物赋象,态致极佳。”

  至于长篇杰构,则最多隽句,不胜枚举:

  写景则“寒蓬夕卷,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萝生映宇,泉流绕阶。月松风草,缘庭绮合;日华云实,傍沼星罗”(祖鸿勋《与阳休之书》)。

  议论则“及瞑目东粤,归骸洛浦。繐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瘴疠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鸣呼世路崄巇,一至于此”(刘峻《广绝交论》)。

  述怀则“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泰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廓宇宙”(吕安《与嵇茂齐书》)。

  艳冶则“妆明蝉之薄鬓,照坠马之垂鬟。反插金莲,横抽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支,偏开两靥。亦有岭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宝凤,授历轩辕。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姮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椽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徐陵《玉台新咏序》)。

  讥刺则“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风云凄其带愤,泉石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孔稚圭《北山移》)。

  按蒋士铨评《北山移》曰:“酌文质之中,穷古今之变。骈文断推第一。”又力挺徐庾,并认为徐“逸而不遒”,庾则“遒逸兼之,所以独有千古”,但指出徐陵的《与北齐尚书令求还书》,其“沈雄之气,畧逊子山,顿宕风流,后来无比”;《劝进元帝表》则“质文不掩,情韵双兼。遒劲让开府,而典则胜子安矣”。

  子安,即王勃,蒋氏对《滕王阁序》的评价是“清华婉丽,秀逸圆匀,子安之序,推此第一”。而对其余作品却不无微词,如《净惠寺碑》“冗滥轻薄,渐开俗派”,《上巳浮江晏序》“清新处自堪采撷,滑易处断不可学”,《秋夜山亭宴序》则“亦多滑语,是以去六朝愈远”。《游冀州韩家园序》虽“未臻高格”,多少还肯定了一下“雅韵殊饶”。

  至于骆宾王的名作《传檄天下文》,却根本不入蒋氏法眼,断定“此文殊未尽致,浅学亟称之,陋矣”。独有燕国公张说的《上官昭容集序》,蒋氏评曰:“气质古雅,度越唐贤。”的确,其结句“悯琱管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凝重悠远,那才是真正的唐人风味。

  蒋氏认为唐代骈文整体上“滞而不逸、丽而不遒”。然而当时庙堂的大制作毕竟是骈文一统天下,当初韩愈用古文写《平淮西碑》,裴度就坚决反对,只是韩碑在内容上引起争议,遂命翰林学士段文昌用骈文重写一稿。但古文运动的余波,威胁了骈文的霸主地位,绵延到了两宋,而后渐渐走向衰退。 

  骈散复合的衰退期

  在昌黎起八代之衰前不久,他的房师陆贽正做着治国安民的骈文,替德宗在《兴元大赦制》中说出“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蒻,居安忘危……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的忏悔之语。虽为骈句,但痛切陈词,直言无讳,足可感动人心。

  而从古文半路出家的李商隐,则善达宛转之情、无奈之思,往往绵邈三叹,是雄视中晚唐的骈文大家。蒋氏说“樊南手笔,气焰虽短,熨帖自平。存为初学程序,固不患于迷途也”。

  两家的叙事说理灵动疏宕,后来宋人的四六文都不无吸收并参以变化。例如,欧阳修《谢复龙图阁直学士表》的“苟临危效命,尚当不顾以奋身;矧为善无伤,何惮竭忠而报国”,苏轼《谢量移汝州表》的“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王安石《手诏令视事谢表》的“论善俗之方,始欲徐徐而变革;思爱日之义,又将汲汲于施为”,苏辙《分司南京到筠州谢表》的“不亲吏民,许追思其过咎;稍沾禄秩,俾粗免于饥寒。人微固无可言,恩深继之以泣”,乃至汪藻《布告天下手书》的“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等等,展示了不同于初盛唐的风貌。

  这种别出机杼,以散行之气,运骈偶之文的文风,是欧阳修与苏轼开启的。看多了齐梁的金碧水彩,忽然还有这么清新明快的水墨山水,眼前为之一亮。

  南渡以后,朱熹也写得一手平直坦夷而又振藻含章的奏启。然而物极必反,为了应对科举,此后的作法卻愈发苛细起来。如必求议论之工、证据之确,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因此组织繁碎,文格日卑,去古渐远,完全没有了唐以前那种韵动声中、神流象外的气象。同时还要求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诗语对诗语,一篇四六几乎全是故典的堆垛。

  《四六谈麈》说:“四六之功全在裁剪,若全句对全句,亦何以见工。太祖郊祀,陶穀作文不以‘笾豆有楚’对‘黍稷非馨’,而曰‘豆笾陈有楚之仪,黍稷奉惟馨之荐’。时人许其裁剪。”《书录解题》说商隐之作“以近世四六观之,当时以为工,今未见其工也”。大约宋人只是追求一二联精警的句子,却没有整篇出色的大文章。

  学问的展览,技巧的比拼,这样的骈文何能再有令人赏心悦目的阅读享受!所以到了明代,何李之辈文必秦汉,茅归等人但尊八家,三袁则一空依傍,专写他的小品,加上科试八股,人们既然不必看重骈文,那么衰退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骈文在有清一代文化学术空前繁荣的背景下借机复苏了起来。其时文家辈出,名作迭见,虽体格不一,流别各异,而骨格韵调,颇能超轶流俗。于是曾燠《国朝骈体正宗》鼓吹在前,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呼应其后,一编在手,蔚为大观,却不知已是无可奈何的回光返照。

  *     *     *

  《国朝骈体正宗》编者序中有一句总括的话:“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乃一变于唐,再坏于宋。元明二代,则等之自郐,吾无讥焉。”

  吾无讥焉?那末,就此打住。

  (标题书法:童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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