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有三首《寄调筝人》的诗，其中有两句很有名：“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苏曼殊是个别致之人。他让人相信，人很可能真会带着前世的慧根和学识来到今生。他生来就在红尘外，而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红尘里来。他唯一的糊涂，可能就是他弄不明白这一点。他误以为自己陷入红尘太深了，他要跳出去。他有这个误解，又由他旷世的才情，把它写出来。他的诗句纯情飘零、清泪琳琅，实在是可以见谁灭谁了。上述的两句，就是这样。让读它的人，感觉到了红尘的有无，不知身在何处。

　　这回又读到了这两句。湖上横舟，窗边蒲草，正好是一个难得清凉的夜晚，也同样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诗来，题为《读诗》：“重逢天女怕无期，一纸飞鸿惜别离。此日清凉奉萱草，余生消息送荼蘼。星辰围坐吐光焰，神鬼放声歌鼎彝。顷刻繁华凋敝尽，团身四海一沙弥。”

　　开头两句，说有关他的人事和诗情，也只能是隔代望尘了。

　　还得回到红尘里来。中国人没有宗教，何以安顿自己的现世和身后？我想，大抵就是忠孝两字。所谓忠，就是家国之念。范仲淹没到过岳阳楼，他敷衍成文写了岳阳楼，大家还是景仰他。就凭着这篇原本泛泛的文字，临了时笔锋一转，写到了后乐与先忧，说出了不离不弃的家国之念。所谓孝呢？也就是天地之思。人都要死的，也又都期望长生。怎么做到，或者说怎么感觉到呢？那就是有自己的子孙。子孙就是自己的来生。而这，正是终焉安息的天地之思。

　　由此，人生在世，除了要安顿自己，还得安顿好自己的双亲，尤其是母亲。每个人的生日都是母难日。而当你成人，她已老了。你安顿好了她吗？对她而言，花团锦簇，都不会太在意。她在意的只是一个有修为的你。

　　对于家国，曾经做过什么了？说不出。几十年了，余生就像春天过后的花事了。

　　只是春天过后，花事还是不了的。尤其是人生的灿烂，总是不可预期的。课堂里好的老师，说到一棵树，不会只说它的学名和形态。他会说这树上可能开谢过的纷纷扬扬的几茬花叶，枝干上可能受过的刀痕火迹，可能栖过的鸟、淋过的雨，还有树根旁坐过的抽烟的人，还有一些人围着杀得兴起的一局棋。这样，这课就离人生近了，或者说就在人生里了。教学是什么，教学本来就不只是说周遭，而是说人生、说家国，说人生和家国之间不离不弃的一念。人生不可测，也因此，即使老了，家国还在一念里。

　　说是红尘里无数的人，和天空里无数颗星是对应的。我很相信。不是看传奇看多了，而是人和天地的关联，实在太诱人。还有人和鬼神。鬼神有没有？书里都写着有的。不然诸葛亮装什么神，关云长显什么灵？还有七仙女下什么凡，雷峰塔倒什么倒？《搜神记》、《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都是有学问的人，明明白白地记的。还有蒲松龄的《聊斋》，我的同行前辈许寅一直叫我好好读。他说写新闻，学蒲老先生的按语，一定好。那年他驾鹤仙去了，我记得送他的一句话就是：他和三千狐怪聊天去了。还有“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上下千年的诗人，也都这么说。总忘不了的还有那一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怎么能掉粮食呢？还不是神仙所赐。

　　黄永玉说，狗比人好，他是在说到狗的时候说的。如他说到鬼神，料他会说鬼神比人好。那十年里的牛鬼蛇神，多该不错吧？

　　再回到苏曼殊。他说他“生天成佛我何能”，而我想起的更是他的“几度临风拭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