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摩书画代谢礼
吴老师中风后身体不太好,虽经多次康复治疗,但左手还是不太能动。师母身体也不太好,患有高血压。当时,上海名医陈道隆(1903—1973)经常上门来给吴老师治疗。陈道隆兼擅书法,自成一体,甚得著名书法家沈尹默的赏识。有一次,吴老师请陈道隆来看病,陈道隆是儒医,文学好,他开方子是嘴里说的,先讲脉案,相当于一篇文章,像吟诗一样,再开药方。记药方的是他儿子陈德真,出诊的时候,儿子和他一起来的。吴老师没什么东西可谢他,谢礼就是招待他观摩珍藏的书画名作。有一次,我也在场,吴老师给他看的是黄山谷的《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和祝枝山《前赤壁赋》,陈道隆医生看得挺仔细,我和他儿子也一饱眼福。
陈道隆医生的家里,我也去过,屋里的摆设像书房一样,都是红木家具。他的文学功底好,但是不大认识草书,吴老师给他看书法作品时,很多字他是不识的,他在观摩过程中,不时地问吴老师,那是什么字?要拿释文一个一个地对照,才能读得通,说明草书是蛮深的,不是一般人都能懂的。我因为买过这个帖,有些草书还是认识的,而陈医生却不认识,这点我是可以肯定的。要是内行的话,陈医生读吴老师给他看的书法帖子应该会很顺的。陈道隆医生如此,现在懂草书的人更是不多了。
至于黄山谷的《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文革”后我们都是学这本草书的。胡问遂曾说这本是假的,当时我也没注意,现在我回想起来,这是不会假的。
有一次是吴老师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二,我们大家去祝贺。吴老师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好书画。他生日时会拿出一些好的画给同门和学生看,都是真迹,而且品相都很好。那次生日,我记得最清楚,吴老师拿出了清代四王(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的四幅画,颜色、尺寸都一样,裱色是全新的。
吴老师家里的墙上也挂画,常常换。有一幅《风娇雨秀》的墨竹画,是吴老师的代表作,挂在南面窗口边,我看过好几次了。有一次,我带了照相机,征求老师意见,是否能够拍张照片,好拿回去临摹。他说这张画刘海粟曾拍过,印了一百张,放在上海美专里做教材。
其实,我到老师家去,照相机都带在身边,想拍老师家里的照片,也想拍老师和别人下棋的神态,看画鉴赏的神态,写字画画的神态,然而我都不敢拿出来拍,怕老师有忌讳。所以,我最最遗憾没能把老师的形象留下,也可能他不犯忌呢。但是,在老师画图时,我拿了一个速写本,自说自话勾一些,他不知我画什么就不犯忌了,就这样我保留了老师的一部分速写。
收罗文物挨“竹杠”
还有一个吴老师与文物的故事。他有一件宝贝,收罗了很多年,是明代四大家的手卷,即唐寅、仇英、文征明、沈周,亦称吴门四大家的。但是,这四大家中,他只收到三幅,即沈周、文征明、唐寅的都有了,记忆中就缺仇英的。当时这四幅手卷是在一起的,颜色、大小一样,风格也差不多,可惜后来都散失了。经多年收罗,也只得到三幅,不能遂愿,成为吴老师的一块心病,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在上海,吴老师的画都是由裱画专家刘定之(1888-1964)装裱的,刘定之的店叫“刘定之装池”,开在嵩山路、延安东路口,离吴老师家很近。刘定之的裱画,在上海是非常有名的,宋元明清的书画,无论破损到什么程度,他都能帮你恢复本来面目。新中国成立后,他关掉自己的店,应聘到上海博物馆工作。
当时,住在吴老师马路对面公寓里的孙伯渊(1898-1984),也是上海著名的收藏家,他无意中收到了吴老师朝思暮想的仇英手卷,心中大喜,因为知道吴老师志在必得,就可以大大地敲他一笔竹杠了。但是,怎么敲呢?他将这张手卷故意拿到刘定之的店里去装裱,他想这幅手卷如果在这家店露面,消息一定会很快地传到吴老师那里。果然,刘定之接手一看,这不正是吴老师最想要的那一幅吗?于是急忙说给吴老师听,你缺的这幅出现在我店里的墙上了。吴老师听了,三缺一,开心呀,就马上跟着他去看,果然十分中意。那幅手卷与其他三幅,大小一样,颜色一样,水平一样,这就好了,沈、文、唐、仇四家的宝贝,全了。问东家是谁?刘定之说就是你对面孙伯渊的。吴老师深知孙伯渊的为人,说这下竹杠要被他敲进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你带信去,叫孙伯渊来。”结果,孙伯渊很快就奔来了。
两人一会面,吴老师开门见山,说老朋友,别多谈了,我三缺一,你粘在那里了,大家就爽爽快快。孙伯渊说:“老朋友,你志在必得,我诚心成全你。”孙伯渊开出的价钱是用吴老师的两幅元朝的团扇,一换二。明朝换元朝,已经很厉害了,还要一换二?吴老师说:“你好像蛮那个嘛?”孙说:“吴老,你想开点,大家都玩玩嘛。”吴老师毫不犹豫:“一句话,换!”
这是收藏界的一个故事,得到仇英的那幅手卷后,吴老师把明四家横卷裱在一起,还将收藏经过写在题跋上,这是有历史记载的。
吴老师待人很好,晚年因身体虚弱,画画很少,将更多的时间消磨在棋局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吴老师为我作画并题字的“雨竹扇”,这把《雨中秀色》的扇正面画一幅雨竹,枝叶随雨势下垂,题款:“雨中秀色。梅华世兄一笑。”反面写着唐人刘方平的《夜月》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题款:“梅华世兄。吴倩。”当时,上海书画出版社清理仓库,低价处理掉一批老扇面,这些扇面中有新中国成立前大吉祥笺扇庄生产的,质量很好,自己买到两把好扇面,冒雨到梅景书屋请老师作画。几天后老师就把画好的扇子交给我,还对扇面赞不绝口,说画起来十分顺手,还说扇面被雨打湿过,所以画一幅雨竹,有水墨淋漓感。我还有画周信芳等戏曲名家的人物画,请吴老师在上面题跋,可惜,这些人物画,在十年浩劫中被毁于一旦。
摘自《世纪》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