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的肌肤已经苍老/它却换下我一颗九十岁的心脏/把美全部都送给我

　　美是我的第二个太阳/我的灵魂便变得/又天真，又透明，又简洁/诗使我变成了孩子

　　春天，当你看见蓊郁的树林中/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在枝头摇曳/那就是我在歌唱  

　　——李瑛

　　《诗使我变成孩子》

　　读了一辈子诗，写了一辈子诗。晚年李瑛，仍与诗为伴。近年来，妻子和唯一的爱女李小雨先后离他而去，李瑛把悲痛化作诗歌，《哭小雨》看得多少人泪眼婆娑！

　　谁能帮助我/将这一天从一年中抽掉/谁能帮助我/将这一天的太阳拖住/牢牢地打一个死结/让它不再升起

　　……

　　怎能是我梳拢你的黑发/怎能是我捧一束白花来祭你/怎能是你的哀乐涌过我的皱纹/怎能是你坟上青草摇动我的白发

　　……

　　现在，我的心变成一片/干枯的叶子，孤零零地/高悬在风雪枝头/瑟瑟颤动

　　然而，眼前接受采访的李瑛，面带微笑，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也许，在经历过种种人生磨难之后，强者能把诸多不幸当成生命的营养，正如他在《比一滴水更年轻》中的感怀：“当手杖/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我却比一滴水更年轻/因为这个时代/因为我的祖国……”

　　今年，91岁的老诗人李瑛出版了最新诗集《诗使我变成孩子》，从饱蘸深情的诗行里，我们再次感受到了他蓬勃的激情——

　　1　　创作紧贴时代背景

　　从1942年始发表作品至今，李瑛的诗人生涯长达75年，其间作品不计其数，仅2010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长达14卷之多的《李瑛诗文总集》就收入了近千首长短作品。而“总集”之后，他未停笔。2016年，华艺出版社出版了《李瑛诗歌研究文选》（上下卷），收入了几十年来评论界和诗人们对李瑛的研究成果。

　　李瑛的命运一直与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他的诗歌也和生活所处的环境密不可分。“我记得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里说过影响文学的三个元素：种族、时代、环境。我的创作的一生，始终就没有离开这样一个环境——战斗的环境，始终没有离开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李瑛说。

　　1945年，李瑛考入北大中文系，师承杨振声、冯至、朱光潜、沈从文等大家。冯至讲歌德、里尔克，也写《杜甫传》，朱光潜讲雪莱和拜伦，都对李瑛带来很大影响。李瑛在大学就参加了地下党，和一起搞学生运动的同学在红楼地下室、西斋学生宿舍里印了很多宣传品，包括从解放区带回来的报纸、毛主席讲话和一些政策性文件。1949年，他和二十多个大学生一起跟随第四野战军部队南下做军事报道，命名为“南下新闻队”，李瑛被认命为队长。

　　年轻的李瑛意气风发，对党无限信任和忠诚，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理想，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干劲。上世纪50年代，广州解放后，总政要调一批年轻大学生到北京，解放军要成立总政治部，李瑛来了以后，抗美援朝开始了。他又被派去朝鲜战场工作和采访，前后去了三次。当年的很多战斗生活，在李瑛的生命里沉积下来，给他的创作带来丰富的营养。

　　2　　跑遍祖国大西北

　　“诗人是历史的产物，不能超越历史的范围。我重新审视过去所经历的诗歌道路，我跳不出这个时代。诗人的命运只能在你所处的时代环境当中，你表现生活不可能不受时代历史的制约和影响。”有些人以为部队生活刻板、枯燥，李瑛创作的部队题材诗歌不是这样。他和战友们一起行军，一起说笑，一起蹲在战壕里聊天……1949年10月，毛主席在天安门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时，李瑛和战友们正在广州五岭山爬山，他跟战士们一起，一边欢呼，一边继续在夜里行军。天下大雨，身上背的盐袋子都化成咸水，从肩头流下来，浸在磨破的伤口上……这些经历，李瑛永远忘不了。

　　“我想起跟我在一起生活过的战友们，那种可爱的神态，他们有理想，有家庭，他们的内心世界那么丰富！他们的喜怒哀乐那么动人！我对战友们怀着深厚的感情，这些感情自然就融入了我的诗歌。”李瑛凭借自己的文化修养和美学造诣，丰富了军队沿袭下来的限于写枪杆诗、快板诗的单调的诗歌表达形式。

　　上世纪50年代，李瑛三次被审查，三次下放，没被打成“右派”，也没被打成“胡风分子”，但都是处于边缘。几次下放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刺激，却丰富了他的生活积累，也营养了他的诗歌。三次下放，他都被下放到基层的战士当中。他了解战士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后来出版的《红花满山》《静静的哨所》等几部诗集都源自这些真实的生活。

　　解放后，李瑛多次深入边防部队，创作了许多反映边防军民生活的优秀诗篇。他的诗歌从不无病呻吟，而是和自己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1974年，我们在南海跟越南海军打了一仗，牺牲了十三位战士。西沙群岛上没有泥土，没有淡水，只有黑色的礁石、白色的珊瑚沙。1978年我到琛航岛埋葬这些英灵的烈士陵园，战士遗体只能用礁石和珊瑚沙掩埋。”李瑛回忆道。离休后，他怀着对祖国、对社会的深情，跑遍了祖国大西北。走青藏线时还没有通青藏线铁路，交通和生活都十分不便，李瑛吃了许多苦头。70岁那年，他要坐着汽车到拉萨去，去格尔木烈士陵园看望长眠在那里的为修青藏线牺牲的战士。“从战场下来的人，对生命、对他所处的时代和时代的变化不能不敏感。”李瑛说。

　　3　　青春的再出发

　　李瑛的诗歌《一月的哀思》《我骄傲，我是一棵树》被选入高中课本，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年轻人。1999年，他的诗集《生命是一片叶子》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我看到院子里的树春天发芽，秋天叶子凋落枯萎，接受自然的规律，我想一个人的生命就应该这样，无怨无悔。活着的时候，尽量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死了成为煤炭还要发光发热，人生的价值就有意义了。我的诗里很多写到人生哲学层面的东西和对生命的理解，对人性、心灵的探索，对民族家国的热爱，我的每一首诗，在文字的背后，都蕴藏着我对生活的认识和对生命的思考。”李瑛说。

　　76岁那年,他完成了第51本诗集,取名《出发》，意味着“青春的再出发”。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探索更多新鲜的东西,写出比过去更进一步的诗。他说，从思想上，自己不做那种客里空，任性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的诗是和泥土、汗水、血泪紧密结合在一起。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但是新的世纪、新的生活总是激发起我要表达的东西。我写诗是将生命交给读者，我爱祖国和人民，爱战士，爱大自然，爱如此丰富多彩的生活和这个紧张繁忙、瞬息万变的世界，以及它充满希望的未来。”李瑛说，现在时代这么好，国家蒸蒸日上，正是出好诗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笔能记录和见证祖国成长的艰辛、社会的忧患，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生命的苦乐悲欢，人们心灵的奥秘、情感的流动和灵肉的疼痛。在大好的年代，他要重新出发，在艺术上进行新的尝试，新的探索，使它离人的审美要求更近，离心灵本真更近，离哲学和真理更近。

　　采|访|手|记

　　诗人比命运更高更强

　　李瑛说，诗人对诗应心存敬畏。

　　他认为，一个好的诗人写诗，一个是应有诗性，一个是应有智性，诗性和智性应该积累得越丰富越好。诗性就是要懂艺术，要懂美学，智性就是要有思想、有智慧，有真情实感，有哲学思考。不是淡而无味，空洞没有真情。要学会从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具体生活中，感受和发现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普希金说，“诗人比命运更高更强”，李瑛以他的人生和诗对普希金的话作出了注解。年轻时培养的敏于思索、善于接受外来事物的习惯保持至今。如今，李瑛每天看书看报，并进行创作。“也许写得并不好，但每一首都是我兢兢业业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情孕育出来的。也不轻易发表。有的诗写完放一放，反复修改，改不好就作废了。”李瑛说：“我要求我的诗有时代气息，有思想含量，有美学追求，最好能使读者感动、激动，可不能像批量生产的塑料玩具。”

　　“多少诗人把光阴镀成了黄金”，诗歌具有超越时间的力量，也可以化解和超越痛苦。我想，真正的诗人，他们的生命力与激情与年龄无关，同样可以超越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年过九旬的李瑛依然年轻。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