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到有
一个温暖的周六,虽然天看上去阴阴的。王玉娟的情况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喘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看到护士进来,干涸的喉咙里只勉强喊出一句“痛苦”。
下午,志愿者傅雪、蒋雨青和老顾走进病房,这是王玉娟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傅雪和蒋雨青都还是大学生,老顾是老志愿者,他个子高,性格外向,说得一嘴地道的上海话。他俯在床前,用手抚摸着王玉娟的发丝,领着两个小姑娘打开话匣子。
每个周末,都是“手牵手”组织志愿者进病房服务的日子。这群志愿者大多很年轻,有大学生、自由职业者,也有虔诚的宗教信徒。有人出于好奇,有人则是为弥补曾经没能和逝者好好告别的遗憾。
王莹,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的创始人之一。这是国内第一家专门从事临终关怀的非营利组织,成立于2008年。在王莹看来,临终关怀不仅是一项医疗服务,而是要连接社会、家庭等多方的努力,从而提高临终病人生命最后阶段的质量。
服务临终病患,王莹一干就是10年。2008年汶川地震后,她和自己的同学黄卫平作为心理援助志愿团成员进入灾区。他们碰到一个哭得很伤心的中学男孩,他的老师为了救班上同学被倒下来的墙压死了。男孩跟老师并不熟,但他平日里觉得老师很凶,背地里常说他坏话。知道老师牺牲后,他才发现原来老师那么好,心里觉得很对不起老师。
这种重创之下无人倾听的痛苦,两年前也发生在王莹身上。2006年,她的母亲查出癌症,医生看着她说:“大概不到一年,你准备好吧。”这句话像巨石一样砸在她的心口。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只能独自扛下伤痛,对于如何安置母亲剩下的生活,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从震区回到上海后,黄卫平和王莹还想做点什么。一位团员的父亲因癌症去世,这位团员曾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姑息治疗科——一家早期做临终关怀的科室当志愿者,在他的介绍下,心理咨询师们正式介入。这就是“手牵手”的雏形。
刚成立的时候,“手牵手”由王莹和黄卫平两人掏钱运营。但想要将临终关怀理念辐射到更广的范围,人员和物资都需要资金的支持。作为非官方背景的机构,“手牵手”长期依靠点滴的社会募款,他们无法聘请年薪十几万的筹款专家,也没有大机构进行背书,只能依靠自己的奔走与呼告。
2016年4月,阿里联合中国扶贫基金会在电商平台淘宝上推出“公益宝贝计划”,专门为国内NGO的项目提供网络公众筹款。听说这个信息后,“手牵手”试探性地申报了80万元的项目材料与资金预算。2017年春节,“手牵手”意外地发现自己在淘宝开的公益网店(户头)筹集到了220万元善款。“每个在淘宝上消费的人事实上都在为公益事业做募捐,哪怕就是一点点钱,但还是打通了商业、公益的边界。”王莹长舒了一口气。按照原计划,她将80万悉数用作宣讲经费和推广手册的制作。
其实志愿者和病人的每一次见面,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当他们笃定地和病人约好“下周再见”时,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王玉娟没有等到收音机,几天后,她便离开了人世。
彼此治愈
无论是对王莹、医护人员还是志愿者,推广临终关怀理念,更像是和病人、家属对死亡的一次探索。
医师吴孙坚年近40岁,有一个快上小学的孩子,即使已经在舒缓疗护科工作了5年,有时他还是会害怕死亡。“人活着总是很精彩的,有时候劝别人放下,但是换到自己却很难放下。”
住进临终关怀病房前,许多患者为治病散尽家财,最后的时刻,他们往往把自己看作家庭的累赘,否定个人存在的价值。
王莹曾遇到过一位大叔,一个人开出租车养活老婆孩子,住院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平庸地过完了,整日灰头土脸。王莹问他:“你一生开出租车接送过多少人?”对方突然被问懵了,算了算说大概有十几万吧。王莹鼓励他: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如果没有你或者你中途开小差,不可能把这么多人安全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那一刻他很惊讶,原本觉得自己只是个开出租车收钱的司机。仔细回味王莹的话,自我认同感慢慢苏醒,后来几天他整个人明显变得精神起来。
王莹觉得,做临终关怀是对生命的关怀而非怜悯,是和病人、家属在一起彼此疗愈的过程。
在志愿者陈晨眼中,语言表达的死亡都是浪漫性的。2016年他体验过“手牵手”创建的“醒来死亡体验馆”,从焚尸炉里出来的那一刻有点难以言说。正是那时他结识了王莹,随后加入“手牵手”,至今已经是服务20个月的老志愿者。
三十出头的他是一个IT男,却有着文科生一般细腻的心思。为了给病人做一本漂亮的“人生回顾录”,他特意请教一位做手账的女生,把老人的结婚照、青年时的照片、上世纪90年代的船票用可爱的卡纸贴在相册上。他给一张黑白合照加了层薄膜,画上金色的头冠,蒙上宛若婚纱照。
2017年,病房里有一位年龄和他相仿的肺癌病人。当时那位女患者的肺部已经交叉感染,并且连续高烧不退,住进临终关怀病房时,医生评估生存期只有19天。陈晨从病人妈妈那里听说,她特别喜欢一位影视明星。志愿者们通过微博和那位明星的经纪人联系,给她录了一段视频。当时女患者的神志已经不清楚,当陈晨他们把这段视频在她耳边播放时,她似乎感知到了偶像的声音,眼神转来转去地寻找源头。不知道是不是奇迹奏效,第二天她就高烧退去,最后意外地活了近两个月。
那段文字被保存在陈晨的手机里——“我想说世间万物有生就有灭,我们只能学习潇洒地来自在地走。愿你少受痛苦,给你我最深的祝福。”陈晨把这段话打印成彩色卡片,另一面印了两只卡通猫狗,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上,送给了病人的妈妈。
十年之间,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已经累积服务3000户癌症末期家庭和8000多位康复期癌症患者。但在上海,每年因癌症去世的患者却高达4万人。王莹希望,更多的家庭能够将“临终关怀”当作预防性的工作而不是最后的选择,让死亡更有质量,病人不用带着遗憾离开。
如今,上海已经有76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开设安宁病房,有800张住院病床和860间居家病房。但在中国,现在临终关怀依然还是新生事物,理念的推行、资金的支持、相关的配套仍然是问题。
“我的梦想是全国每个城市都会有安宁疗护的病房,可以让有需要的病人不用再去远方接受治疗。”王莹说。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摘自《财经天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