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的少女时期,不可抑止地想起大约十二三岁时穿过的一条绿裤子。绿是墨绿,料很垂,不知是什么“叽”或什么“纶”,用上海话讲就是“料作裤”。两条腿的中线位置,还有十分明显的熨线,这就教会我在折叠它时,须先用手指拎住线管,并拢裤脚,再挽在臂弯上,叠成三折。
现在回想起来,当然是不可思议,这样的一条老气横秋的裤子,我竟穿了好几年!当然,首要原因是我的少女时期根本不少女,周围都是纤细豆芽菜的女同学,只有我浑身上下圆滚滚,尤其是胳膊和腿,差不多就是四根大白萝卜。这样的身材,个头又不高,当然买不到合适的衣服。另一个原因,还得把镜头摇回上世纪90年代的内地小城,尽管有好几层的百货商店,还有五光十色的精品店时装街,但服装的涵盖对象,在幼童与女青年之间似乎是片空白。女孩过了十岁,就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买,只有夸张的童装和改小的成人装束可选择。
我妈不知道该怎么打扮我——那时候也没有“打扮”这个观念,是衣服穿人,不是人穿衣服。你到那时候的中学课堂上看一看,总是过长的袖口在与局促的肘尖共舞,磨白的裤臀与打补丁的内衬一色。我穿过我妈结婚时穿过的“西裤”——奶黄色,保养得宜还挺新,侧面开扣,可以说是非常典雅了,我也穿过黑色的料子裤,虽然式样保守,可颜色毕竟低调,不认真看也就看不出可笑处。但,墨绿色的料裤?!成年后我没敢和我妈说起过,毕竟是她牵着我的手去找了最信得过的裁缝铺做的,要问起价钱,还真不会便宜。为了配这墨绿色,我绞尽脑汁在有限的上衣搭配上想办法,所有和红色、橙色沾边的全不考虑,剩下一件黑色羊毛衫和一件灰色牦牛绒衫就轮换着来。
忽然有一天,我那在厦门工作的表姐带了很多礼物回来看我,其中包括:一件杏黄色的印着佐丹奴标志小熊的正牌T恤,一条深蓝与浅蓝相间的牛仔短裤,还有一个漂亮的滚着皮边的卡其色书包。接着,我爸去广东出差,回来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塑料袋,上面印着一个苹果形状,蓝色镶绿色,里面是一条崭新的石磨蓝微喇叭牛仔裤,还有一件小蓝格子棉衬衫,还有一条红色的细条灯芯绒背带裤。少女装这个词从天而落,终于砸在我身上。爸妈也像是恍然大悟,他们使用了一个我感到陌生的词:清秀。隔年放寒假,爸妈不在家,我偷偷打开空调,又打开抽屉,把洗干净整整齐齐压在屉底的新衣服一件件抽出来,咬着牙呵着气快速穿上,在镜前左顾右盼。
但我仍然无法甩掉那条墨绿色的裤子,直到有一天它终于短到遮不住脚腕了。冬天,它的职责是穿在棉毛裤和羊毛裤的最外层。我笨重地迈开腿,在冰雪尚未消融的操场上消化青春期的孤独。一个追求我同班同学的小混混骑自行车绕圈经过,忽然远远地回头喊了一声:我发现,你也挺好看的嘛!
我猝不及防,像一棵植物般哑然。枝头有鸟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