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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新居,整理旧物,忽然抖落出几份已经发黄的信件,发信者署名是“陕南邨XXX号X室柳”。顿时,一段依稀的往事袭上心头。
半个世纪前,我在一家化工厂上班。大约是1970年春,厂里忽然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我一打听,才知上海电影界有6人被发落到我厂“战高温”。其中,柳和清最为受人注目——因为他是著名电影演员王丹凤的夫君。
当时,柳和清正值鼎盛春秋之年,只因受过“冲击”,显得有点压抑,慎言少语。但即使在运交华盖之时,他在仪表上也毫不苟且。平时,他衣着整洁,举止斯文,即使一套肥大的工作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玉树临风,别有一番韵味。人们当面叫他“老柳”,背后则叫他“小开”(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国泰和大同影业公司即为柳家产业),这种又“老”又“小”的称呼,在厂里是独一无二的。在车间劳动期间,有些工人出于好奇,经常会问他一些电影界的逸闻轶事,他一概三缄其口,绝不臧否人物。对车间里的成员,他则采取“等距离外交政策”,不即不离,不卑不亢,如此这般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几位电影人直到寒冬腊月,还在我厂“战高温”,后来,又说他们不回去了,要留下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先后离开了我厂。在这几个电影人中,我和演员于明德(曾在《沙漠追匪记》《鸡毛信》《女篮五号》等影片中有出色表演)走得很近,直到老于离厂多年后我们还有联系;而我和老柳毫无来往,偶尔相遇,也只是对他注目为礼而已。因此,他何时离开我厂,就像他何时来到我厂一样,我都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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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一天,同事马孺卿忽然来找我,说:“老柳有事想请你帮忙。”我吓了一跳:本人乃一介平民,哪里有能力帮老柳的忙呢?对此,小马含糊其辞,只是要我抽空一起到老柳家去谈谈。
星期天,我和小马一起到了陕南邨。一见面,老柳就快人快语:他准备写自传,已与出版单位达成意向。他想由自己口述,请我记录下来,整理润饰,形成初稿。我问老柳:怎么会想到请我帮你写自传的?他笑着说:自己搞的是摄影,对文字并不擅长。曾听小马说起你爱好写作,又看过你发表在《电影艺术》《艺术世界》等刊物上的文章,所以才想请你帮忙,毕竟我们曾经是老同事嘛!而此时我却非常犹豫。倒不是在“摆飙劲”,实在因为那几年我很忙,虽然已经发表了小说、评论等约几十万字,但我像穿上魔鞋就会跳个不停的舞者那样,一直想拼命写下去,用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善解人意的老柳马上表示:你放心,每个月只是碰面两次,每次最多两三个小时,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勉为其难了。
于是,在老柳的客厅里,我们开始了他说我记的合作。平时略有口吃的他,口述时却语言流畅,思路清晰。因此我回家后就能很快整理成文,誊清在方格稿纸上,然后在下次碰面时交给他。我发现,老柳的口述与此前的一些说法不太一致,甚至大相径庭。比如,大导演史东山之死,报上都称他“1955年2月23日,不幸病逝于北京医院”。而老柳则说:是某个大人物带了两名随从,夜闯史宅,密谈良久,才最终导致年仅53岁的史东山忧愤弃世。见我神色惊愕,停笔不记,老柳正色道:“侬全部记下来,我讲的侪是真话,我负责!”我很钦佩他的率直坦荡。
我当时正热衷于写小说,对人物的细节描写特别关注。没想到老柳口述中的人物也不乏生动的细节,真是大惬我意。如说到史东山的遗孀华妲妮,被江青投入秦城监狱,单人监禁达8年之久,出狱时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比如,一次,王人美和黎莉莉陪华妲妮乘公共汽车,乘客对这位肤色黝黑、不言不语的老太太颇感奇怪,幸而王、黎灵机一动,说她是印尼归侨,不会说华语,这才解开众人疑团。
老柳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一次,他因有事须离沪数日,就叫我家附近公用电话的大妈务必通知我取消原定碰面之日。可是他还是担心我没有收到通知而徒劳往返,又发了一张明信片。事后他笑称这是“双保险”。还有一次,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老柳获悉后,在3天里连发两封明信片殷切问候,而且在每封信尾都写上“俪安”的祝词。他们这一辈老派文化人行事,真是一丝不苟,礼数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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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合作持续了半年多。我渐渐意识到:“我对文字不擅长”云云是老柳的谦辞,其实他有相当扎实的文字功底。由此我萌生了退意。恰好当时全市举行首次大型人才交流活动,我经过笔试、复试、面试,被一家报社录用为记者。于是,我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柳,当然其中也隐含向他告辞的意思。老柳很接“翎子”,除了向我表示了祝贺外,并对我半年来的合作表示了感谢。就这样,我和老柳的这段文字缘画上了句号。后来我又曾担任电视台的编导。一次在陕南邨附近拍摄,顺便拜访老柳,在他寓所小坐片刻,相谈甚欢。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柳。
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现在柳和清与王丹凤这一对天成佳偶,已经往生天国再续良缘了。我有时会想:老柳出身电影世家,又和我国电影事业厮守了一生,再加上他夫人是位大明星,凭借这三大优势,由他亲自搦管,无需我的帮助,完全能写出一部精彩纷呈的自传来。只是,我至今尚未看到老柳的自传问世,这真让人为之扼腕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