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先生年少时在台湾台南成功大学求学,有一年先生对我说起他毕业后到新加坡工作,继而去了中国香港、英国,再回到香港地区居住数十年,在台南的生活岁月,虽然艰苦,但尚有许许多多的生活点滴,常令他难以忘怀,还说许久没有吃过台南的文旦了。
后来我便特意在中秋节前夕从台北带一些文旦给先生和分送亲友。刚开始朋友听到“文旦”一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但当他们看到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细嘅碌柚。”广东人称的碌柚就是柚子,台湾人常称为文旦。好的文旦有几个特点:个头小、皮薄、肉细、无核,尤以老欉(老树)所产品质最佳,甜度够,入口绵细而汁多。
但在台湾从南到北都有种植文旦,即便台南麻豆是最有名的产地,也是百家争鸣,哪一家最好?一时难辨。我尝过几家有名的,但质量每年不一。后来明澐知道了,介绍了一家永珍园给我,说她工作的书店都订来送给客户,叫我联络游永珍先生,就说是他们公司介绍的。我以为在中秋节前一两星期订购就好,结果老板娘说早已预订完了。幸好是大公司介绍,加上老板娘与我同姓,一声叶大姐,胜过千言万语,她把自家留下来的匀了两箱给我。
这家文旦确实好吃,肉质芳香细滑如牛奶,多汁甘醇,名副其实。因为游先生真的以牛奶、糖蜜等灌溉。董先生吃了也赞不绝口,成了每年的一个期待。
至于中秋月饼,台湾的什么酥什么酥,我以为都不如广式月饼好吃。电影《岁月神偷》以罗家四人反映出上世纪六十年代香港市井居民的生活——在经济不富裕的罗家,他们从每年供的“月饼会”里拿到的月饼,大多是做人情送礼,自己只能留两个应节。然而小弟罗进二为了能吃一整盒双黄莲蓉月饼,小小年纪以卖明星照片等方法赚钱偷偷地去供半份月饼会,“吃光一盒双黄莲蓉”,或许香港的月饼就是那么迷人,或许只是匮乏年代儿童的向往。我的台湾同事怡婷,确实最钟爱香港的双黄白莲蓉月饼,以为软滑的莲蓉,夹着流油的咸蛋黄,是人间美味。然而我童年对中秋月饼的滋味,不是莲蓉,是故乡东莞大朗供销社所做榄仁豆沙月饼。这豆沙馅不是红豆、乌豆,是用北方所产的“竹豆”所做,因此口感特别嫩滑,再加上乌榄仁,其清香诱人,早已远近驰名。连怡婷吃过以后,味蕾也被迷得移情别恋了。
小时候的乌榄树还常得见,每至中秋前后都累累满实,乌黑黑的,在盛产的季节里,每一顿饭中,母亲都会盛一大汤碗的温水,把乌榄泡软食用。乌榄只可用三四十度的温水泡,水不能过热,否则榄肉会变酸,影响口感。泡约八九分钟后,我们的手便会不自觉往碗里伸,挑选那已变软的,在乌榄头用力一压,使之裂开,再轻轻在榄尾一挤,榄核就倏的脱鞘而出,再将榄肉在熟油爆香的蒜蓉酱油中一蘸,然后往嘴里一送,那一股滋味,至今难以忘怀,因为这是中秋节里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饭的幸福滋味。然而社会进步,农村变迁,许多简朴的生活,也都渐渐消融,加上高楼大厦越发广茂,乌榄树也就越发鲜少。而我出门在外工作多年,在汤碗中闹的情景也就屈指可数。
在台湾的中秋活动,早已成了烤肉季,家家户户都在阳台或骑楼边上围炉烤肉,一家烤肉万家香,竟成了另一番风景。
提灯笼呢?台湾不在中秋而在元宵,和广东不一样。广东人在中秋节是大人户外赏月,小孩提灯笼游玩。在我小时候,多是风琴形的纸灯笼,或是用竹篾织构糊上色纸的杨桃灯、金鱼灯等,一根蜡烛便能点亮,由于易燃,在外游玩时如遇上大风,来不及躲或吹熄蜡烛,大都会付之一炬,我有好几回看着那熊熊烈火,眼泪潸然而下。后来时代进步,大多改用小灯泡,且全是塑胶灌模,色彩斑斓,花样万千。
移居中国香港后,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经拥有一盏大白兔灯笼,是外婆送的,大大的耳朵,明亮亮的双眼,除了作提灯,还有小轮子可在地上拉着。这是我唯一拥有最豪华的一盏灯笼,在路上拉着,咔嗞咔嗞,摇摇晃晃的全是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