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曹植和曹丕甄皇后的三角恋,已经是个几乎被演绎烂了的故事。最近又出了一部叫《新洛神》的电视剧,在前人的基础上,更加进一步地戏说。然而,历史上真的有这一出吗?这个由《洛神赋》引发出的故事,其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呢?
“洛神”其人其事
曹丕甄皇后也许不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神化,成为人们眼中的“洛神”。其实,在史书里,她是个连名字都不得而知的女人,所谓“甄宓”、“甄洛”都是后人根据《洛神赋》所造的“化名”,包括“皇后”这个称呼,也是死后的追封,为了行文方便,姑且就叫她“甄氏”吧。
甄氏是中山无极(今河北无极)人,汉太保甄邯之后,世吏二千石。她先嫁袁绍之子袁熙,袁绍败后改嫁曹丕,曹丕登基后未得册封就被赐死,其子曹睿即位后,被追谥为“文昭皇后”。关于她的生平,陈寿的《三国志》记载得非常简单,裴松之对此进行了努力的补注,我们才得以知道她生活中的一些片段。
据后世考证,曹丕娶甄氏为妻时,刚满十七岁,而甄氏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是十足的姐弟恋。对于此事,后世多有非议,当时恐怕也有流言。从裴松之补充的史料可见,甄氏为了保全自己地位,疯狂地讨好曹丕的母亲卞夫人。曹操出征关中时,卞夫人跟随,而曹丕奉命留守邺城。当时卞夫人身体微恙,甄氏不能去探视病情,竟然就担心害怕地昼夜痛哭,旁人怎么劝也不听。等到卞夫人回信说,自己身体已经康复,甄氏才露出笑容。卞夫人回来时,甄氏前往拜见,颇为动容,把卞氏也感动哭了,感叹“此真孝妇也”。
后宫之中,难免争风吃醋。甄氏刚入宫时是颇受宠幸的,但她越受宠,越是郁郁寡欢。这也难怪,甄氏年纪大,又是再婚,也许早料到自己好景不长。她一直努力搞好与其他姬妾的关系,“后宫有宠者劝勉之,其无宠者慰诲之”。甚至,她还主动劝曹丕“广求淑媛,以丰继嗣”,表现得极为大度,曹丕自然很高兴。有次,曹丕想要休掉一个姬妾任氏,甄氏声泪俱下地为她求情,诉说自己容貌才德都不及任氏,但曹丕终究没能回心转意。
甄氏可谓深谙后宫生存之道,如此贤良淑德,放到一般后宫剧里,必然是贤后、贤妃一类的正面角色。然而,她的结局却令人唏嘘。年老色衰,失宠毕竟在所难免,何况曹魏宫中不乏美色。《三国志·后妃传》中记载,曹丕登基后,汉献帝的两个女儿加上郭后、李贵人、阴贵人“并爱幸”,甄氏由此“愈失意”,因而“有怨言”,以至于帝“大怒”,“遣使赐死”。曹丕的冷面无情程度,比起“三郎”、“四郎”之辈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奇怪的是,关于她的死,裴松之补注的一部名为《魏书》的史书里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记载:曹丕对甄氏始终宠爱有加,决心要立她为后,只是她自己谦让不肯,“玺书三至而后三让”,让来让去,不想关键时刻却突然病死了。曹丕为此难过地痛哭流涕,还给她追赠皇后玺绶。对于甄氏而言,这也许是个完美的结局,至少她始终没有失去宠幸,死时应是面含微笑的。
原本,一个小心翼翼呵护自己脆弱爱情的女人形象已经在裴松之的补注里丰满起来,可是在最后,裴松之却将她一笔抹杀掉了:“我觉得,古人写史是充满同情精神的,大奸大恶就给它模糊处理,小恶就干脆不写了。魏文帝不立甄氏为皇后,最终又赐她一死,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如果这部史书觉得这是大恶,就应该隐而不谈,如果觉得这是小恶,也不应该编造这些虚假之词来掩饰,这是有悖于史学精神的。所以,据我推测,书里关于她美德的描写也多半不可靠,陈寿撰写《三国志》时一条都没采用,是很有道理的。”
补是补上了,却又不认可,仿佛侦探小说好容易看到了结尾,忽然告诉你前面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几句分析,让甄氏这个人变得更加神秘了。不管怎么说,毕竟儿子做了皇帝,肯定要指导当时的史官给母亲说好话。后世的陈寿因为觉得不靠谱,就把这些都删掉了,故而她的生平变得很苍白,也才给了后人极大的想象发挥空间。
“洛神”背后的女人
然而,甄氏若只是失宠,将其休掉即可,魏宫中并非没有先例,何以竟导致杀掉?甚至,甄氏还为曹丕生了儿子和女儿,连对甄氏十分满意的卞夫人也没能护住她。正史中记载说,“甄后之死,由(郭)后之宠也”,一语道破幕后“真凶”就是曹丕所立的皇后郭氏。
郭氏在正史中也没有被记载名字,但是提到了她的字,叫做“女王”,这实在是个很好的字。早些年的一部电视剧《洛神》里,还给这位郭女王取了个名字,叫做“郭嬛”,而甄氏则叫“甄宓”,我一直疑心,后来大热的《甄嬛传》里甄嬛的名字,就是取了这两个人名字的结合。
说到心计,郭氏当远在甄氏之上。郭女王出身并不好,早年父母双亡,“没在铜鞮侯家”,大约是做了奴婢的,后来“得入东宫”,侍奉曹丕,也未说是何名分。但是她“有智数,时时有所献纳”,正史中甚至记载,“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直接襄助了老公奠定政治地位,这可比巴结婆婆来得厉害多了。曹丕后来要立郭氏为后,大臣上书极力反对,“无以妾为夫人之礼”,甚至称“臣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也”,措辞严厉,近乎咒骂了,但曹丕硬是不听,一定要立她为后。能由奴婢出身最终一跃而成为皇后,郭氏绝对是个腹黑毒辣的角色,手段之高,令人发指。
据说甄氏临死时,心有不甘,写了绝命诗一首,叫做《塘上行》,诗云:“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这首诗收在《古诗源》里,下面注引《邺都故事》说,“(甄)后为郭皇后所谮,文帝赐死后宫”。恃宠进几个谗言,杀人于无形之中,对郭氏而言绝非难事。更可怕的是,在裴松之的另一则注里面,甄氏的死状极为凄惨——“披发覆面,以糠塞口”。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赐死,曹丕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恨了。郭氏到底用了什么计谋,能让曹丕如此憎恨甄氏,正史里面没有说,连裴松之的补注里也没提。尽管《塘上行》一诗的作者尚有争议,依据《乐府诗集》,它更可能是曹操的作品,但诗中的言辞与甄氏的遭际殊为贴切,读来颇为感人。
按照裴松之所补的史料,甄氏的儿子魏明帝曹睿继位后对母亲的死常怀怨愤,几次哭着问郭氏甄氏的死状,郭氏说,“是先帝自己杀的,为何要责问我?难道你要向死去的父亲复仇,为了生母而枉杀后母么?”这番话导致曹睿的大怒,因而“逼杀之”,下葬时也将她“披发覆面,以糠塞口”。所谓报应不爽,曹魏后宫悲剧重演,倘若是真实的,想来也令人毛骨悚然。
《洛神赋》到底写的谁
真正令甄氏成为人们津津乐道传奇的是《洛神赋》,由此也牵扯进来另外一个男人——这篇赋的作者,曹植。
曹植的《洛神赋》写的是他从京师还归封地的途中,经过洛水,遇到美丽的“洛神”,两相爱慕,最后却又不能结合的悲伤故事。这固然是曹植自己的“意淫”,原本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但后人却凭借生生不息的八卦之心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从中演绎出许多秘闻来,用一句诗来总结——“思王赋感甄”,“思王”就是曹植,“甄”便是“甄氏”。
事实上,曹丕比甄氏小五岁,曹植比曹丕小五岁,曹植会跟甄氏产生男女之情,似乎不太可能。为何大家都一口咬定曹植笔下的“洛神”就是甄氏,归根结底,始作俑者在唐代注释《文选》的李善这里。李善在注文里引用了一篇《记》,原文很长,大意是说,曹植早年就想求娶甄氏为妻,结果未能如愿,反而被曹丕所得,因而颇为郁闷,以至于昼思夜想,废寝忘食。曹丕继位后,曹植入朝觐见,曹丕将甄氏用过的玉镂金带枕赐给曹植。当时甄氏已死,曹植见枕生情,思念不已,归还封地途中经过洛水,见一女子来,自称甄氏,坦陈当年本托心于曹植,可惜未能如愿,说了一番动情的话后就消失了。曹植感慨万千,于是做了《感甄赋》。其后魏明帝见了,大约觉得于母亲名节有损,就改为《洛神赋》。
后人的诸多猜想戏说,其实都是在这篇不知名字的《记》上添枝加叶,生发开来。早在唐传奇中,就有薛莹的《洛神传》。诗句里以此为典故的更是数见不鲜,比如李商隐就很喜欢写这事,他甚至说曹植“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做不了皇帝,竟归咎于暗恋嫂嫂的问题,若让李商隐来编一部有关“洛神”的电视剧,收视率必然极高。
然而,陈寿《三国志》与裴松之的注中都不见此事的相关记载,以记录魏晋人物逸闻著称的《世说新语》也未收录。有意思的是,《世说新语·惑溺》里还收录了一条所谓曹操攻打袁绍的“真相”——就是为了得到甄氏,活脱脱一场特洛伊之战。若非曹丕抢先一步,甄氏定要上铜雀台了。以这样的收录尺度,若当时确有曹植与甄氏密情的传闻,《世说新语》怎么可能放着不用?因此,后世的学者一直对此说持怀疑态度。
而且,就情节而言,李善注引的这篇《记》里也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堪称古代的“狗血雷剧”。《记》中所讲述的故事,镜头中只见曹植、甄氏的情感互动,而忽视了其现实处境。且不说二人的年龄差距,曹丕向来忌恨曹植,怎会大方地把亡妻用过的枕头当礼物送给他?而曹植还就恬不知耻地接受了。这两人,实在都该吃药了。参考同时流传的“七步诗”的传闻,倘若曹植真给曹丕戴顶绿帽子,那再怎么吟“本是同根生”都无济于事了。南宋的刘克庄早已看出这点,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使果有之,(曹植)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
所以,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不过,奇怪的倒是它产生的缘由。甄氏和洛神,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却突然联系到一起了?
这篇赋在流传之初,的确是有可能叫《感甄赋》,而非《洛神赋》的。《魏志》中记载,黄初三年,曹植被封为鄄城王,而依据《集韵》:“甄,音绢,同鄄,卫地,今济阴鄄城或作甄。”且《洛神赋》的序文中明言“黄初三年”,那么曹植做赋称作“感甄赋”并不奇怪,只是此“鄄”非彼“甄”。大概后世的好事者以“甄”、“鄄”音同形近,古书相通,因而由此及彼,脑洞大开,参照赋中所叙,牵引附会,才编造出这么一段韵事来。
至于赋中的“洛神”到底是谁,有无影射,其实曹植在序文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说到底,曹植的本意只是“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算作对《神女赋》的一篇拟作。将《神女赋》拿来与之对比,其中继承相通之处一目了然。如《神女赋》中,形容神女形貌的“眸子蜅其精朗兮,了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洛神赋》中作“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模仿痕迹很是明显。甚至在文章结构上,《洛神赋》也与《神女赋》一脉相承。很显然,《洛神赋》只是化用《神女赋》的立意,又加以引申,与其说“洛神”以甄氏为原型,倒不如说她跟宋玉笔下的神女更为接近一些。
而且,从当时曹植的实际处境来看,惦记曹丕的老婆,大约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的。曹丕当政期间,曹植一直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曹丕禁止诸侯王入京朝见,对曹植尤其严苛。他只是一个卑微的臣子,连作为一个家庭成员,去见一眼自己亲生兄长和母亲的机会都没有。曹植写了很多对曹丕和大魏王朝歌功颂德的诗,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怜的怨妇,思恋着遥不可及的君子,终日如饥似渴地等待着曹丕的召见。而曹丕赐给他的,只有一道又一道降罪和徙封的诏书而已。
也许,后人之所以想到要乱点鸳鸯谱,让曹植和甄氏在纸间和光影里成为甜蜜又悲情的一对,是因为发现他们都做了无情帝王手里的牺牲品,是能够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