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2:百姓纪事/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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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03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让我们一起听书吧!》
林哲畅
本版插图 叶雄
  ◆ 林哲畅

  1“年纪介轻阿听书啊?”

  作为年轻人,当我拿着茶具走进书场时,常成为人们目光的聚焦点,甚至有些尴尬。被老头儿老太太们点点戳戳,那种感觉可真是怪怪的。听这些阿爹好婆们絮絮低语:“年纪介轻阿听书啊?”

  久而久之,许多书场的老听客们便认识我了,跟他们熟了后,反倒觉得被别人注意的好了,有时这种注意简直就变作一种对小辈的照顾。假使一段时间没去常去的书场,再现身时,他们总会问长问短,“最近上班累吗?” “女朋友有了吗?”备感温暖。

  我听书始于多年前一次偶然的起意。在那个中午,我顺路走进七宝茶馆,在附设的书场里听了我的第一场评弹。

  冬天的下午,坐在长凳上等开书,没有空调,手脚都冻得仿佛被绷带缠住了。冬日暗淡的苍黄染到桌椅上,吊灯的灯光影影绰绰打在一张张桌面上,墙壁破旧得像被面粉跟鸡蛋和浆炸过。上台的是两个老太太,上首的穿着紫红旗袍,丝滑的质地;下首的衣着粉一点,略显娇怯地攀着扶手上台。此时,之前趴着瞌睡的听客坐直了。

  书台的两旁取暖器开着,对着演员摇着,暗橘色的光,在陈旧的茶馆书场里很是绚丽。有几个听客一边听一边起劲地把花生米往嘴里塞,刮辣松脆地嚼着。

  那天说的故事我还依稀记得,两位演员的名字我却记不住了,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记得随着书情的发展,人物一个一个从历史中被老太太唤起,跳到我们中间来。伴着故事,一个个噱头,一段段口技,一曲曲弹唱,那两个老太太就施着那般魔法,把我牢牢地按在了凳子上。我觉得她们简直就从天花板上放下了一个巨大的水母,把我们罩在这小世界里,开开心心地听故事。是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天生爱听故事,而她们天生擅长讲故事,语调是那么自然,朗朗上口,悦耳动听,丝毫没有惹人生气的一本正经。你能想象吗?老太太唱起来时嗓音就像草莓一样新鲜。

  从此,我对苏州评话和弹词的爱便一发不可收拾。

  2 我们自己的“咏叹调”

  我喜欢怀旧,喜爱古典音乐。长久以来,我始终在练琴时反复琢磨如何更恰当地呈现出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的晚期作品。西方钢琴文献此前始终在我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一角,为了最大程度还原这些作品,赋予它们永恒的美丽,我还大量翻阅宗教、文学、心理学书籍。我讨厌俗世的喧闹,总喜欢一个人在教堂不举行礼拜或弥撒时静静地在一个角落演奏那些音乐。我一直试图在这个世上寻找一顶属于自己的避雨帐篷,寻找一种真正适合我的生活态度。直到遇见了评弹,这顶帐篷好似有了一扇可开可换气的窗。 

  苏州评弹吴侬软语、说表细腻、唱腔优美。不必细说评弹的历史或成就,也不需我来评价她的艺术价值,何况她的那种美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尽道明。我只怀着那份在自己爱慕的女子面前表白的心情说:她就是我们自己的古典音乐,是我们自己的“咏叹调”。曾经,她是我们祖辈、父辈们生活的一部分。

  一次在徐文书苑,著名弹词演员施雅君女士问我:你这么年轻,为何这么喜欢听书?我告诉她,评弹对我而言犹如“内心的节奏”,她对此甚为惊讶。有那么段时间的清晨,我会边刷牙洗脸边听徐云志的《三笑》;中班下了班,我一边优哉地骑着车,一边唱着薛(筱卿)调的“紫鹃夜叹”;夏日里,我甚欢喜拿着本书,躺在藤椅上,轻轻地放着祁莲芳先生的唱片,燥热便会离我远远的;在医院里,我工作所在的急诊室被认为是繁重且充满焦虑的,但一天的工作于我也如同一回书那般有着其节奏和情节,并非杂乱无章。

  评弹教给我一种生活态度,告诉我做人、学习、工作要认真,要有一身的正气,要心平气和,要有爱心,它和我信奉的基督教有着一种奇妙的和谐及对答。评弹的世界不是地上的世界,你会发现那个世界对善恶、对人的言行的公平答复,尽有着其理想化的一面,但我们谁又能真正抛弃那种最纯真的理想呢?

  评弹又帮助我在演奏钢琴作品时找到更多的灵感,丰富我在音色上的处理。在演奏贝多芬那首“槌子”奏鸣曲时,第一乐章我找到了更沉稳的速度,由此使得那份庄重变得更有深度,第三乐章有了更强烈的心脏的悸动,第四乐章我也渐渐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启示录”式的表达方式;而在最后那首奏鸣曲的终乐章,我也找到了真正的宁静,从极度的冰点走向最后的喜乐。

  3 用笔记下许多往事

  我时常早早地,在开演前便坐在书场里,听老人们聊天。

  宋园茶艺馆(是原先著名的玉茗楼书场的延续)的评弹演出是在周末的早场,9点开书。通常7点半过后不久我就到了,而我的老朋友早就在第3排的桌边坐好了。我们一同将正方形的桌子旋转至菱形(相对舞台而言),周身置六把椅子。先到的是80多岁的老大,在我之后,阿二、阿三等等陆续来了,其实都是80岁左右的老人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置身其中,让人无比感动。

  他们的祖父、父亲们带着他们上书场,可是他们的儿子、孙子们并不随他们来,书场已从“我们的地图上”消失,青年人的生活中不再有它。书场茶楼中放眼尽是一片斑白,那里只是有着无数老去的青年们的回忆。

  曾经的上海到处是书场,老人记忆中的书场是兴旺的、热闹的,舞台上有他们支持、崇拜的“大响档”,坐着品上一杯香茗,说书先生出神入化的表演听得他们如痴如醉。在那些信息闭塞、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祖父们并不知道地球另一端的许多故事,可是在书场里他们就好似拥有了整个世界,那时的书场就是他们整个的、大大的世界。

  听他们说着老上海的故事,从上海大厦说到静安宾馆,再说到波特曼,我仿佛自己亲身游遍老上海:我陪着他们在老宾馆“吃过”自助餐,又跟着他们“去了”当初的凯司令,还被他们带着“去”老年爵士酒吧;他们告诉过我到王家沙该点些什么,他们还对我说过只有全聚德的烤鸭饼可以捏成一团松手后还能复原至先前的那一张形状;一位老太太在我面前幸福地回忆起她少女时代对杨振雄先生的迷恋,还有杨先生在书场里如何被女听客们围得水泄不通,她们伸出手去只想抓一把他的长衫。这位曾经的少女如此回忆着,她的笑在眼睛下方凝成个小小酒窝,可爱极了!“在仙乐斯听书,那里的开销当时可是全市最贵的,”一位当时在仙乐斯工作的老先生说道,“座位分为3毛5、2毛5、1毛5,如果你去福州书场就便宜多了,1毛2分,再花3分钱泡杯茶……”

  一边听,我一边把许多往事写入我的笔记本。

  后来我又渐渐意识到,除了演员和书目,书场本身也在和我们说话。陈旧的建筑说的是那些它们认为重要的、需要经常提醒我们、唤起我们记忆的事。书场使得我们成为特殊的人——听客,在书场的遮蔽和帮助下,我们有了特殊的快乐——听书。

  建筑有着极强的吸收和累积声音的能力,这些声音比许多外在的符号有更深的穿透力,徐云志的《三笑》、杨仁麟的《白蛇》、凌文君的《描金凤》,一代代评弹艺术家的珍贵声音被一座座的书场吸收。直到现今,为数不多的名家们仍在书场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延续着历史和传统。

  陈景声先生,70多岁的高龄,仍在为我们,也为自己说着《岳传》:枪挑梁王、高宠挑滑车,一回又一回,那把折扇变作种种兵器,一开一合;长衫化作盔甲,褶皱打理得整整齐齐;马嘶的口技让人震撼并感动得流泪,如此这般让我们听到活生生的岳飞。木柴制作的乐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松脆,油分的挥发使得弹拨时的声音更为敏锐,加上演员们坚持弹奏,常常心爱地抚摸它们,带着它们去过一个个书码头,使得它们变得更有灵性。文字从本子上化作声音向我们传达。树木筑了房梁,造成纸张,制成乐器,做成桌椅,你能说树死了吗?还是获得永恒生命了呢?

  于是,我也把这点点滴滴记到我的笔记本里。

  4 书场不该只是景点

  听书固然是件愉快的事,可是,在这样的愉快中,夹着一种心酸、一种担忧、一种惆怅。心酸的是,这些珍贵的记忆,当祖父和父亲们离去后,就会像一溜烟似的跟着离去;担忧的是20年、30年后,当祖父和父亲们再也走不动了,不去听书了,还会有这些个书场可以让我去吗?惆怅的是……

  我愿告诉你这么一件小事:在浦东的一家书场,一位老人总是非常热心地在每回书前帮演员把三弦琵琶抱上台,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曾有一位说书先生多次在那家书场演出,得到老人的这般关爱。但有一年当那位先生再次去那儿演出,没有人再来替他抱三弦。原来,那位老人去世了。这是件很小的事,但是我觉得它很大。知道吗?如果一位天天来听书的老人突然再也不来了,很可能他已经在天上听书了。

  我还想要再告诉你另一件小事:我在七宝书场认识一位老人,腿脚不方便。结识之后,我们甚是相投,于是,多年来我经常骑车到他家,然后让他坐在后面,带他一起去听书。他知道我要去的话就会早早到楼下来等我,哪怕我到得再早,我都能见到他已经在等我。他和我爸爸差不多大,但是每次他坐上我车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像是他的爸爸,他在等着看到我。你也能说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对我而言就是很大的一件事。 

  在七宝,我差不多每次都可见到一位背弯成几近直角的老人缓缓移行着去听书,我常常望着那背影发呆:评弹会不会就像这个背影一样地老去,走向衰亡?老人们都是如此悲观却又不甘心地道出了这种可能,但我终究还是天真地想着要抓住那即将逝去的一缕烟,哪怕只是最后一缕……

  我知道这种艺术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可能最终仅有的几家书场还会作为“标本”维持下去。如果恰好在如七宝那样的“景点”,游客们便会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留念,有的还会发发微博,表示自己也“听过”一次书了,演员们便成照片里的“活化石”、“恐龙”,伴着台下一批批的大众摄影家们,尴尬地弹唱着……

  书场不该只是“景点”!它的文化脉络,应该好好延续下去。

  苏州是评弹艺术的发源地,你也许去过苏州游玩,到过平江路,那么下一次去,如果可能的话,请在中张家巷拐个弯,去评弹博物馆走走看看。如果你恰好是中午到的那儿,还能听到一回书,如果你凑巧见到了,不要急着把见到的拍下来,尝试闭起眼睛。与其让你的相机记住它,不如让你的耳朵喜悦它,用你的心灵感受它。那个书场有着很好的共鸣空间,即使轻微的一次弹拨,也会余音绕梁。

  每次去苏州,当我踏进那些熟悉的路径,这些小路都会交错地把我引进某一个书场。夜晚走在这些小路上,它们有些凹凸不平,昏暗的路灯打在上面,我承认我确实感到有些孤寂,但是这份孤寂却把我的心和历史,和民族的曲艺文化,和父辈、祖父辈们的心联接在一起。这些小巷就是流动的苏州评弹,它们有着这样的力量,让历史在我心中的书场里常常回响,站到我的面前。

  跟我一起进到书场来看看吧!你看,桌上放有三件道具:这是醒木,在书情发展到关键时演员拿来起静场作用的;接下来这儿有把扇子,评弹不是京昆,两位先生(有时是一位,很少有三位的)仅仅凭着说、噱、弹、唱便向我们呈现着整个世界,带领我们穿越时空,贯穿三界,扇子就是一件全能的道具,可以代表兵器,可作小姐的团扇,可作公子哥儿手里的折扇,展开可作书信,神话书目中又可作拂尘,你想不到的很多东西都可借扇子来表现;还有这块手绢,先生可用来擦汗,起媒婆的角色时可以拿着一甩一甩,用场也大着呢! 

  看呀,两位先生上台了,上首拿的是三弦,下首抱的是琵琶,他们在做最后的调试……今天说的是传统书目《杨乃武》中的“三堂会审”,在这之前下首会为我们唱个开篇:“请听开篇《莺莺操琴》……”好,让我们一起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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