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工作需要,前一阵子我阅读了现居多特蒙德的钢琴家丹诺夫斯基的博客,发觉他对“演奏紧张症”这件事有着独到的见解。
丹诺夫斯基认为,放松固然是音乐家的梦想,却有很多讲究,绝非一日之功就能解决。从浅层次看,怯场的原因来自于站在一个陌生舞台上的无所适从。周遭的环境、温度、气息、光线以及陌生观众的注视都是缘由,而如果更深一点探究,那就是舞台激起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负面而消极的回忆。很大一部分可能来自童年,如严厉的父母批评我们没有达到完美的成绩,或是辛勤努力之后,未收获过一字一句的肯定或反馈而产生的颓然。德语语境中它叫“白衣综合征”,讲的是小孩子在医院打的第一针出自一名白衣护士手中,恐惧和害怕随之而来,这很正常。可是蹊跷在于,过了很久之后,大人再将他或她带到药店或者屠宰场(同样有许多人穿着白衣的地方),其大脑就不再逻辑运转了,疼痛感和紧张瞬间再现。其实,这是大脑求得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
丹诺夫斯基认为在舞台上也一样。他说,如果你想依靠在短时间内多次登台克服怯场,或者走另一个极端——避免登台,都无法战胜怯场情绪本身。怯场者最好的方法就是直视过去,认识到自己舞台恐慌的根源,继而将过去和现在两者分开。他说,几乎所有号称针对怯场而开办的课程,结果都会被听课者很快抛到脑后。自然,种种呼吸练习和视觉化分析能帮上一些忙,但在演奏者的上场情况稳定后才有用。何况有些老师会让学生默念:“你很能干,一切都好,没有问题!”在他看来这样做很危险。恰恰相反,当你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戴上一副有着自信笑脸的面具,便无异于在周围砌上一堵围墙。结果不言自明——音乐会观众会觉得你傲慢自大,甚至觉得你处处设防,最终台上台下毫无交流可言。因为任何人通过这样的自我暗示而获得的自信,远非真正的自信。
所以丹诺夫斯基所真正赞成的克服怯场的暗示是:首先告诉自己,怯场情绪会随着时间和经验的增长而变淡、变弱,也确实如此:大脑的本能可以逐步将过去和当下这两种情况清晰分割。其次,他或她应该这么想:我有着一个作为音乐家的自信,同时也有正常人遇到大场合的自然紧张,两者完全可以健康地并存!紧张这两个字绝不意味着要我屈从地蜷缩到角落里不动。音乐本身早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谱子上。我,作为演奏者,只是音乐传递的一个媒介——就像 “声音在空气中传播”,仅此而已。事实证明,只有在这样的暗示下,演奏家才能充分地享受演奏的过程,继而进一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与之相反的则是——若穷思竭虑去考虑怎么弹得吸引人,揭示作品的复杂性,甚至标榜独特个性等,在聚光灯下的短短几十分钟内只会适得其反。
丹诺夫斯基希望大家坚信,抛开训练质量不提,每位演奏者身上都有先天具足的魅力:动作平静得就像在水中穿行。无论水平高低,资历深浅,他或她都完全坦荡,无需任何面具遮掩。该魅力唯有在不急不缓的情况下才能完美释放。如此一来,人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姿态放低、经过合理“后撤”而非加压,亦非拘束的艺术家。自此,不仅紧张得到缓解,其演奏必会像旭日射出的光芒温暖到台下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