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2:国学论谭/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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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5月07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青丘之国”再考
小山
■邵毅平著《青丘汉潮:中华文化的遗存与影响》
  ◆小山

  前段时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热播,大家纷纷知道了“青丘”是九尾狐窝。很是凑巧,复旦大学邵毅平教授的“朝鲜半岛三部曲”也新版上市,其中的“地卷”《青丘汉潮:中华文化的遗存与影响》,明确用“青丘”指代朝鲜半岛。一时间两个“青丘”来袭,引得好奇的网友纷纷发问:朝鲜半岛和九尾狐窝有什么关系?

  就在3月5日,《新民晚报》“国学论谭”版刊登了钟菡的《青丘之国在何处》一文。该文详细追溯了“青丘”的来源,指出中国文献中的“青丘”是一个“遥远、神秘,带些传说色彩的地方”。其实,地球上倒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青丘之国”的,那就是朝鲜半岛,而且这个“青丘”与九尾狐窝的“青丘”还同出一源。

  “青丘”最早见于《山海经》,其中又有“青丘山”与“青丘国”之分,其间区别,钟菡文已考之甚详,这里不再重复。与本文有关的是“青丘国”,而我们所感兴趣的也不是它除了九尾狐外还有什么特产,而是其地理位置。从“青丘国”被收录在《山海经》的《海外东经》、《大荒东经》来看,当时人已经给了它一个大致的定位:海外、东方。这就为它与朝鲜半岛产生关联提供了可能。

  将“青丘”与朝鲜半岛相连,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是重要一环。在该赋中,齐国的乌有先生向楚国使者子虚夸耀齐国地域辽阔,吹嘘齐王“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这里又出现了“青丘”,那么,齐王打猎的“青丘”在哪里呢?

  历览传统注家对《子虚赋》里“青丘”的解释,我们发现都与《山海经》有关。《子虚赋》曾被《史记》、《汉书》分别收录。东汉服虔曾为《汉书》作音注,曰:“青丘国在海东三百里。”不知服虔看了什么地理课本写下了这个奇怪的注释——齐国人想夸耀自己领土广袤,可跑到海东三百里的外国去打猎算什么——但多半应与《山海经》有脱不开的干系,是将《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与《海外东经》“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两个“青丘”混淆与杂糅的结果。

  服虔将《子虚赋》里的“青丘”与《山海经》相联,那《史记》的注家呢?《史记集解》引郭璞曰:“青丘,山名。亦有田,出九尾狐,在海外矣。”《史记索隐》亦引郭璞:“山名,出九尾狐也。”《史记正义》还是引郭璞:“青丘,山名。上有田,亦有国,出九尾狐,在海外。”三家注中,郭璞出现了三次。郭璞是谁?他就是两晋之交为《山海经》作注的人。虽然三家注引的郭璞文字略有不同,与我们今天看到的《山海经注》也不太一样,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们发现这些注同服虔注一样,都将“青丘”与《山海经》相连,且把《山海经》中对“青丘山”与“青丘国”的描述杂糅在了一起。由此可见,所有注家均认为,《子虚赋》里齐王打猎的“青丘”,就是《山海经》里的海外“青丘”,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不过,《子虚赋》的注者在引《山海经》,如果我们翻翻郭璞注的《山海经》,就会发现他却在引《子虚赋》!《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郭璞的注是:“亦有青丘国,在海外。《水经》云,即《上林赋》云‘秋田于青丘’。”(其《上林赋》即指《子虚赋》)于是,在《子虚赋》和《山海经》的“青丘”之间,我们发现了一个循环解释的怪圈。既然是循环解释,就没法再解释下去了,也不必再解释下去了。总之,出产九尾狐的海东外国与齐国的王家猎场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经过《子虚赋》的全面洗礼,《山海经》中只有“海外、东方”大致方位的“青丘”,在晋代以后就被落实到了齐国的海东三百里。齐国地处山东半岛北部,任谁拿张地图一看就知道,从山东半岛往海东三百里,就只能是朝鲜半岛了。即便《山海经》的作者和司马相如在写作时并未把“青丘”看作朝鲜半岛,或压根儿就不知道朝鲜半岛,也足够让后人往那里附会的了。万事俱备,只等着有人把“青丘”往朝鲜半岛上安了。

  南北朝时期中国一片混乱,同朝鲜半岛的交往倒从没有间断过。我们猜想那时已经有人用“青丘”来指称朝鲜半岛,只是没留下什么记录。而到了隋朝,“青丘”已被中国明确用来指称朝鲜半岛了。

  6、7世纪时,朝鲜半岛北部的高句丽发展壮大,与隋朝之间战争不断。隋炀帝大业八年(612年),曾下诏指责“高丽小丑,迷昏不恭,崇聚勃碣之间,荐食辽獩之境”,又云“青丘之表,咸修职贡,碧海之滨,同禀正朔……而拥塞道路,拒绝王人,无事君之心,岂为臣之礼”(《隋书·炀帝纪》),遂集结廿四路军征伐高句丽。诏书中的“青丘”与“高丽”显系一国,即指高句丽。

  隋朝灭亡,唐朝继续征伐高句丽。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年)、二十二年(648年),分别任命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和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要想知道“青丘道”在哪里,看看两位行军大总管的进军路线就一目了然了:都从山东半岛的莱州渡海而东,直扑高句丽!

  668年,唐朝与半岛南部的新罗联手灭亡了高句丽。新罗统一半岛后,朝贡于唐。《三国史记·新罗本纪九》记载了惠恭王三年(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的那次朝贡:“秋七月,遣伊餐金隐居入唐贡方物,仍请加册命。帝御紫宸殿宴见。”《唐大诏令集》中还保存着翌年唐代宗的册命诏书(既然本文开头提到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里不妨再多说一句,唐代宗就是《大唐荣耀》里的广平王):

  於戏!咨尔新罗王金英宪男乾运,爰自祖宗,抚有东表,克生明懿,载茂勋伐,采章文物,久洽华风,忠敬孝恭,率由纯性,用蕃君子之国,能执外臣之礼。夫继代之重,择贤而授,是用建尔冢社,祚于靑丘,敬其所守,纂其旧服,忠以奉上,惠以抚下,永修东藩之职,无替先君之命。肃膺典礼,可不慎欤!

  唐代宗的册命诏书(其实是常衮代拟的)郑重典雅,命新罗王金乾运“建尔冢社,祚于青丘”,并希望他能“永修东藩之职,无替先君之命”。显然,这里明确把半岛称为“青丘”了。

  统一半岛后的新罗,吸收汉文化程度已经不低,必然懂得“青丘”的字面含义及其典故来源。无论是作为“青色山丘”的表义,还是《山海经》、《子虚赋》中缥缈传奇的海东之国,“青丘”所能引起的一切遐想,必定是受到新罗人欢迎的。果然过了没多久,我们就发现半岛人也开始自称“青丘”了。

  新罗衰亡,朝鲜半岛进入后三国时代,高丽太祖王建与后百济国王甄萱交战甚频。《高丽史·太祖世家一》载高丽太祖天授十一年(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年)去信恐吓甄萱,声称:“吴越王殿下德洽包荒,仁深字小,特出纶于丹禁,谕戢难于青丘。既奉训谟,敢不尊奉。”大意是我高丽有吴越国撑腰,你小子赶紧缴械投降,不然定杀你个片甲不留!全文言辞犀利,气势如虹,有寒人心胆之效。怎奈王建所谓“仁深字小”的中国后台老板居然是偏安一隅的吴越国,蕞尔小国也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又不禁令人哑然失笑。在说到中国希望半岛结束割据混战时,王建使用了“青丘”以指称半岛。

  此后,半岛人自称“青丘”的就越来越多了。例如《朝鲜王朝实录》记载,每当朝鲜国王遣使入北京朝贡,往往令使者呈上写有“滞迹青丘,虽阻凫趋之列;情驰紫极,倍殚虎拜之诚”之类套话的表笺,表示自己虽然身处朝鲜,但心早已飞到了北京。朝鲜文人吟诗作赋、编文集,也常以“青丘”为名,如《青丘风雅》、《青丘短曲》、《青丘永言》等。甚至绘制地图也要起名《青丘图》或《青丘八域图》。现在的韩国也到处是“青丘”,有名为“青丘”的地铁站,也有诸多叫“青丘”的小区。

  所以现在要是有韩国人站出来说“青丘之国”是韩国,那是一点不错的。愤青们无需生气,觉得韩国人什么都抢。这个雅号本就是中国人送给他们的,还是正儿八经“册封”的,正体现了“中华文化的遗存和影响”。

  朝鲜半岛别号“青丘”,这个日本人也知道。日本殖民统治朝鲜时期,朝鲜总督府曾挑选檀君朝鲜至高丽王朝的诗歌,编了一本《青丘诗抄》,朝鲜总督府参事官秋山雅之介在序中这样写道:“题曰《青丘诗抄》,青丘是朝鲜别称也。”

  “青丘是朝鲜别称也”,韩国人知之,日本人知之,而今天的中国人——希望我们所知道的“青丘”,也是《青丘汉潮》的“青丘”,即朝鲜半岛的别称,而不只是九尾狐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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