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极而忧 陈染 |
我的小侄子在北大妇产医院出生的那一天。我和哥哥等家人等候在手术室门外。嫂子进了手术室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从门缝听到了小侄子的若隐若现的哭声。我开始兴奋。哥嫂一直是想要女孩的,因为他俩分别姓“陈”和“于”,所以给他们未来的女儿提前起好了名字叫“沉鱼落雁”,谐音他俩的姓氏。在小侄子降生的一瞬间,这个美丽的名字宣布作废,化为乌有。 小侄子先被我和哥哥推回母婴同室的病房,空旷的房间里,他躺在小小的婴儿车中,像一个天使,像一个小动物。我们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什么动响搅扰了他的纯净娇嫩,他的一尘不染。天啊,一个刚刚出生几分钟的小生命,我们成年人的世界和他半闭着的眼睛里的世界,将是怎样的天壤之别啊!我的小侄子以他无一丝杂质的清纯明澈的小生命,勇敢地投奔到我们这个复杂而混浊的世界中来,真是让我欣喜让我忧,这种担忧甚至使我忽然为他感到万分的无辜!小侄子似乎无所惧怕,大大的眼睛用力睁着,好像能看见一样,追着人的声音转动。居然出生的第一天就很有了模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刚刚出生的婴儿。 小侄子被护士洗完澡推回来的时候,穿上柔软的小衣服和小帽子。我疼爱怜惜地端详着他俊美的模样,发现他的小脸上有两根被毛巾揩拭后遗落的线头,我几次试图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帮他弄掉线头,又都不由得退缩了回来。哎呀,他的小脸怎么能鲜嫩得一碰即化啊!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为小侄子揩去脸上的两根小毛毛。 “月嫂”在下午5点钟左右来了,洗过手就开始用奶瓶喂奶,小侄子喝了今生第一瓶牛奶(大约10毫升)。他的小嘴本能地用力吸吮,生下来就会吃啊,这小东西! 回家的一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前边一辆不知什么年代的很脏的汽车喷吐着浓烟滚滚的尾气,眼前一片昏黑的气团;风沙又起,纸屑塑料袋之类在道路两边随风滚动,翩跹起舞;远处,耸入高空的大厦正拔地而起,一寸寸地掠夺着我们天空的蓝……我急忙关上车窗。不由得想,掠夺我们春天的绿意和蓝天的,肯定不是汽车和大厦们本身,而是我们人类急功近利的对自然的不尊重,是我们人类的自以为是和日益膨胀的功利心,说到底是我们的自负与妄为。想起我的小侄子,他已经被父母的意愿带到这个人世间,这个世界的美好与肮脏、灿烂与龌龊、和风与戾暴,他都将别无选择地去面对,这就是他的土壤,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的未来将是怎样的一场人间的较量啊!按照我们中国的成长模式,他将从上幼儿园甚至在上幼儿园之前就开始奋斗拼搏他的一生了:他未来的考试分数、他的大学、他的商场或官场、他的金钱财富、他的婚姻家庭、他的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这将是一场何等漫长的艰辛与严酷、何等漫长的举步维艰和艰苦卓绝啊!难道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如此风鬟雨鬓地展开吗?难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是为了迎接一场栉风沐雨的过程吗?我的忧虑正是来源于此。我们的生命本来是为了消受一遍尘世的良辰美景的啊,本来是为了消磨品味人间的绚烂时光的啊!我曾经说“一些良辰,必须虚度;一些时光,必须消磨”。可是,活到今天,当我们回眸审视自己的生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现代人严重的焦虑已经摄取占领了我们的身心。我至今深深喜爱“人应该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一个诗人”这句话(一位诗人语),可是,我们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实利的现实中,到哪里还能去寻找诗人呢?这个问题不能不成为我的一种忧戚。 我的另外一种担忧是,我一直觉得,任何一个小生命的来临其实都是无辜的,都可以说是“强行”被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甚至可以说仅仅是来自父母的一厢情愿。无论这种哺育是多么的无价,天下的父母首先要无私地把儿女培养成一个有着健全人格身心的独立人。可是,我们中国古老的观念却一直认为,是父母给予了子女以生命,然后就有了一种天命的东西赋予了中国式的父母与他们儿女的不平等关系,这体现在国人根深蒂固的父母的特权观念上。中国式的父母,有多少不是自私地为了养儿防老、把儿女当作排解自己晚年孤独的私有物呢?又有多少父母不是把自己的观念和希望强加给儿女,使之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成才呢?而儿女们自己的趣味、自己的快乐和自己愿意的人生(哪怕是平庸的人生)又有多少自由发挥的心理空间呢?有多少中国式的儿女一生都背负了父母们沉重的人生啊! 由于我的生命背负了过于沉重和复杂的什么,以至于杞人忧天地想起我的小侄子。对于我自己,生活的姿态已然成为一个定局,以自己脆弱敏感的个性,在这样的内在自身的复杂和外在世界的混浊境遇中,继续完善自己宽容达观的境界,将是一个永久的功课,我愿意把这门功课长久地反省下去。 有人说,真正快乐的人没有理由去思虑,他们是在生活,而不是质疑生活。实际上,我们身边99%的人群正是如此地生活着。我宁愿我的小侄子长大后消失在这99%的人群之中,只是去生活,足矣。 我的哥嫂都是开明的人,但愿我的小侄子拥有一个轻松快乐、平静自如的人生!哪怕由于这种轻松快乐、平静自如而显得过于平凡、过于平庸! 我为小侄子的清澈纯质的新生命感到无比喜悦,直至喜极而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