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
曾经有那么几年,一听到河北山东一带大风降温、大雨成灾或口蹄疫蔓延之类的消息,我马上就想给父母打个电话,提醒他们关好门窗,没事少出门,买肉别光图便宜。可是,就在一两秒钟之间,我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电话不必打了,再也不用打了,永远没有机会打了。
逢年过节也一样。父母离世后,有那么几年,每逢春节,我先想到的总还是“默认程序”:买票,回家,团圆。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习惯:这些其实都不用想了,再也不用想了。
母亲节却是个例外。此节一到,我总是思来想去,倍感困惑;困惑之后就再思再想。大陆过母亲节,该是上个世纪90年代左右时兴起来,我则是来深圳后才知道世上还有母亲节一说。看到同事伸手掐来算去,说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一定要给妈妈打个电话,我就犹豫:要不要也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是,电话里怎么给我老母亲讲清楚这母亲节的缘故?比如,是不是要这样说:“娘,今天是母亲节,您自己的节日。按理说,这一天您什么也不用做,光快乐就行了。菜我们买,饭我们煮,酒我们给您满上,饭菜我们给您端上。按规矩呢,今天家中花瓶里要有忘忧草和康乃馨,那也应该是献给您的……可是,我回不去啊,只能电话里祝您节日快乐了。”电话那头,我的母亲会怎么回答我?我想象得出来:听了这番话,她一定满脸惶惑;她一定不信端午中秋春节之外还有这门子节日;她一定会摇摇头笑一笑表示当娘的轮不上这等好事;她一定会说:“别胡说八道了,想吃面筋吃藕夹吃肉包子吃咸鲅鱼炖粉条你就回来,用不着瞎编个节日哄我。”
那些年的母亲节,我终究没有打过电话。我的母亲,终其一生也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为她准备的节日。如今我常为此自责不已。母亲确实是应该过一过母亲节的。记忆中每逢节日母亲总是最忙,她忙的是让全家人过节,她本人就成了节日的一部分。如果节日是一台戏,她就是主持人,要宣布很多节目开始;她还是演员,几出压轴大戏是非她来唱不可的;她又是警察,得里里外外维持秩序;最重要的,她是指挥,从厨房到饭桌,从为列祖列宗准备供品,到分糖果压岁钱给孩子们,她都得发号施令,指点江山。她绝没有机会在观众席上静静享受节日的气氛;换句话说,节日大戏一上演,除了不在观众席上,她有可能在台上台下的任何地方。她何曾真真正正轻轻松松过过一个节呢?现在想来,积存在记忆深处的节日之快乐,并非全由节日带来,很多实由父母创造。这样的快乐,虽然无法重现,也总可以重温。唯独母亲节,对母亲来说是无从快乐的空白,对我而言,是无从改正的疏失。母亲节是一个空头账户,我没有向其中存储过祝福,母亲也没有从中支取过安慰。如今,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一到,我只好默默地在想象中为母亲过节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有心给母亲送份母亲节礼物,送什么好呢?我不记得母亲表达过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去年我曾想过应该给母亲买架织布机。花瓶里的花花草草她自然也喜欢,可是她更喜欢在织布机上织出好看的图案来。从年轻到老,她那么喜欢织布,织出的布又那么有名,可是她从来也没拥有过自己的织布机。今年我又改了主意:或许,我应该给她买一匹大红的绸缎才对。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在母亲常用的一个包裹里乱翻,翻出了一块红绸布。当时就想,这么好看的绸子,女生扎辫子应该不错。于是偷了出来,剪成很多条,分送给了班上的几位女同学。不知怎么,母亲就知道了,火冒三丈,咆哮了我一个晚上。这是记忆中母亲对我最凶的一次,我躲在炕上不敢还嘴,只自哀自怜地抽泣成一团。我至今不明白那块红绸布是什么来历,究竟有什么重要用途。但是我清楚:母亲发那么大的火,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唉,只能是如果了——母亲健在,今年的母亲节,我一定要去买一匹,不,十匹、一百匹大红的绸缎献给母亲。我愿意用红红的绸缎把平平的房顶铺满,把方方的院子铺满,把长长的胡同铺满,把宽宽的大街铺满……只要母亲活着,而且快乐。
无声的父亲
“爸爸”,胡元十几岁时突然有一天一脸坏笑地问,“我初中班上有个女同学,她说你当年给她妈写过情书,有这事吧?”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这事你都知道。”现在的儿子辈,什么事都敢知道,什么话题都敢给你讨论,我于是就想到我和我的父亲。父亲是沉默的,严肃的。严父,是上一辈、上上辈乃至上N辈父亲们的共同性格,哪像现在如我这样的爸爸,糊里糊涂就当上了,儿子面前嬉皮笑脸,无话不谈,全没正经。
我其实是很喜欢沉默的,这一点我和父亲一样。不同的是,我喜欢沉默却难得有沉默的时候,似乎我的哇哩哇啦就是为了验证“越是喜欢的,越是得不到”这一人生道理。而父亲,却是终生寡言少语。父亲去世好几年了,我经常想起他,梦见他。可是很奇怪,我想起的是他的面容和身影,梦见的是他端坐在椅子上默默抽烟的姿势,却没有什么他的话回荡在我耳边。回忆中,我的父亲是无声的。父亲有时会和母亲或大哥二哥说说话,对我,因没有事情需要和我商量,所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父亲很喜欢我,但那种喜欢极少用言语表达,多是用笑容,用眼神,大不了是转述一两句别人对我的夸奖。逢母亲训斥我,父亲倒是会用语言主持公道,但那语言很多时候就是一声断喝,让母亲不再说话。他主持的所谓“公道”,对母亲来说经常就是不公道。
小时候,我和父亲之间虽然对话不多,但我并未因此就觉得怕他,或者处处躲着他;相反,我觉得亲切,没有距离,仿佛父子之间根本就用不着语言交流。长大以后,在他面前,我的话越来越多,他的话却没有增加多少。我似乎从来没见过父亲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样子。有时候,有些事,我会征求他的意见,他的回答大都是词汇,而不是句子,更没有篇章。记得第一次离家去外地上学,母亲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让我穿上去给父亲看看。因为很少穿新衣服的缘故,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见了父亲不知如何开口。父亲和我并排走了一阵,瞧瞧我,笑笑,半天才说:“二流子。”现在想起这些,我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是相互有亏欠的:不亏情意,却欠了很多话。我尤其觉得父亲欠我的话更多一些。他没有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没讲过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对爷爷奶奶几乎毫无记忆。我后来知道他闯过关东,去过北京,可是他没有告诉过我这其中的艰辛与快乐,我也就无从埋怨我为什么不是东北人或者北京人。还听说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计,“四清”时受过“运动”的苦,但他没讲过他的委屈和仇恨,我因此对他挨整挨斗的细节一无所知。很多个冬夜,他经常拉拉京胡,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段,他没告诉过我他是从哪里学会的这门“手艺”,所以到现在我都猜不出他要藉沙哑、苍凉、轮回的声音诉说些什么……
从小到大,填过无数次表格,逢“家庭出身”一栏,我都要填“中农”。在那个时代,这叫“家庭成分偏高”,许多事是会受影响的。上小学时有一年学校颁发“红小兵”袖章,我就因此而得不到。这让我有点自卑,也有点疑惑:自己家一点都不比贫下中农家庭富裕,甚至比一些“根正苗红”的家庭还要穷,这“中农”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没想到要去父亲那里寻找答案,父亲肯定也觉得根本不必给我解释。就在前几天,因一个特殊的机缘,我拿到了1976年我填过的一张表的复印件。那是一份入团志愿书,其中有一格要填家庭土改前的人员及经济情况,只见所填内容是:“土地二十亩,房十一间,牛一头,大车三分之一辆,人四口(祖父、祖母、父、母)。”我家竟然曾经有地有房有牛有车的,难怪是“中农”。可是父亲从来没说起过这些。表中还显示,我母亲的家庭出身也是中农,这说明父母的婚姻还是相当“门当户对”的。我只知道外祖父曾被打成过“国民党”,但那是不是因为他是故乡知名老中医的缘故呢?父亲没说起过,当然更没提过他是怎么认识母亲又是怎么成亲的了。
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从来不知道,早年也没想过要知道。如今想知道了,可是知道的人不在了。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一笔债。许许多多的历史,从小家到大家,断裂得太多了,我们只能徒呼奈何。旧债难偿,也只好以不欠新债来弥补,所以在我儿子面前,我不想再做“无声的父亲”。写到这里,怎么有了为自己的“不甘沉默”而辩护的意思了?但是,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多么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啊,哪怕在梦里。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对照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