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运天1951年生于上海,杭州人。1968年初中生务农,种田余闲从父王公京盙习书法篆刻,及常又从王瑗仲讳蘧常教授游。1979年被市政府落实知青政策,至上海书画出版社编辑室工作,1990年至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工作,从组员到副主任,后调任上博出版摄影部主任。编著有四个版本的《王蘧常书法集》《王蘧常教授学谱》《篆隶》《王时敏》《上海博物馆藏历代花鸟画精品集》《王京盙书法篆刻集》《旋乾斋书法篆刻集》等。
今岁龙年,往事多多,言“龙”色喜,谈“龙”则欢。我曾先后刻过两组龙造型印,前者取自秦瓦当,汉画像石(砖),后者取自商周战国青铜。今言前者。
吾师王瑗仲讳蘧常,承家学,又得当代大儒唐茹经文治亲授,读经尊孔,正人心、救民命、作新民,专研古史,尤攻先秦诸子,有《诸子学派要诠》《秦史》等著作传世。于诗、赋、散文之吟颂深得茹经太老师三昧,有唐门三鼎甲魁首之誉。《茹经堂文集六编·嘉兴王君瑗仲文集序》有“……嘉兴王君瑗仲,于庚申年承先师沈子培先生之教,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肄业。察其貌,温温然;聆其言,蔼蔼然;挹其度,渊渊然;知其为君子人也。丁丑之岁,日人入寇,东南一隅,不幸沦陷,王君志节激昂,不平之鸣,时露于楮墨间。顾其时日寇检查密,王君则以诗文稿藏于地板之下。乙酉岁,日寇降。河山复故,宇宙重光,而君诗文乃显于世。……”复有《抗兵集》问世。师生于庚子五月端六,肖鼠,岁次1900年6月2日。四岁从伯父步青公读《文字蒙求》等启蒙书。五岁始读《四书》与《毛诗》。一日他问其尊人:十二生肖,何肖体量最大?父不假思索随口而出“龙”,问者有心,答者无意。引《王蘧常自传》:“在入馆(案:无锡国学馆)前之二年(案:1917年),以父命从外族叔祖父沈曾植先生受书学与文学。先生行四,我称四公。清史稿有传。先生以博通名世,我少时仰之如山斗,然以不学,不敢亲謦欬。一日,先生自沪归里,吾父日往谈,间闻其高论。我时卧病家居,乃荟其平时读书所不能解者二十余事,变其书体,托名阿龙,函问之,欲于吾父处得其梗概。吾父归,果言一自称兰成射策之年黄阿龙(此时父已忘我幼时别号),效曲阜孔某以僻典百条试袁枚者,以质四公。四公谓中惟一条曰然者不可解,六周或六周为奝之误,奝然为日本和尚,在我宋时,以郑君孝经注来献云云。我闻之喜极,检原文果有作‘有奝然未献之书’其为误字确矣。于是向往日殷。”
《无锡国专年刊》姚继虺评江南二仲诗有“王君为嘉兴沈寐叟弟子,其曾大父补楼先生有玉树堂诗集。张叔未推为逼似大苏,尊人部畇先生,以诗为循吏,寐叟称其诗品在梅村上,所著二欣室诗集卓然名家,彩云一曲尤负时名,论者非樊山所及。君渊源所自,不同凡手,少时其乡有神童之目,十五始学诗,十八寐叟自海上回籍,君变其书体,以二绝投之,托曰阿龙。叟嚄唶曰:是近玉溪,遍问乡人无识者。明年夏,君谒之于上海,叟遽称曰:阿龙先生。旋大笑曰:好为之!”1918年夏,瑗师在父亲陪同下至上海哈同花园正式拜沈寐叟四公为师,据《王蘧常自传》载“至是初见行礼,先生掖之起曰:阿龙先生,我为之大震,汗下。先生笑曰:昔者,余固疑吾子之为之也。”
“黄阿龙”、“阿龙”名声由此远播,后来肖鼠肖龙反倒混淆,常有人误以为老师肖龙,故号阿龙。师中岁以后常在书法作品上钤“仪龙轩”白文长方印,此轩非师之轩,而是家中旧物,既不知轩主为何人,亦不知何人所刻,更不知何时流入王家。则因有“龙”而句不俗,沿用之,大有“王公好龙”之势。
1987年冬,时师已88岁高龄,上半年有丧偶之痛,且体弱多病。然上海之冬原本湿冷,加之是年遇寒潮,刺骨之冷可以想见,对于家中无取暖设备,过冬胜于过冻,老人极不易,我忧虑之,征得家人同意,我与上海延安饭店接洽,借解放军之力,保老师平安过冬。饭店允之,但师不肯前往,我请老师女儿康孙姐、儿子兴孙兄苦苦劝说,均未奏效。眼看冷空气南下,温度一天比一天低,老师居然不动心,真是大有撼山易,撼老师心难。在此窘境之下,我突生一计,如成,天从人愿;如不成,缘分不够,还得修炼。对师说:您好龙,部队为龙之首,我们到龙宫住几天,带上您要看的书,美美享受一次,如何?只要您住一天我就刻一方龙给您看,住几天我刻几条,一点不会寂寞,老师出于好奇居然答应,还说:以前我想请人刻印,总是很不方便,现在好了,我想要印就可以刻。次日老师带上王阳明集子,我带上刀、石(10×10厘米、10×4厘米、5×5厘米)、参考书入住延安饭店,房间极暖和,老师精神大有起色,但就是不习惯饭店生活。他在看书之暇常注意我是否开始刊石。我虽承诺在先,实想拖时间,一会儿找资料,一会儿磨石,就是不上石。师注意到我有些反常,脸色有些不悦,命我快刻,无奈我只能以一天一方速度刻,他颇高兴。晚上我构思章法,如取河南南阳出土的汉画像石苍龙星座、四川芦山出土的青龙汉画像石、河南郑州出土的汉画像砖、陕西秦城秦瓦当等。上午刻,下午老师午睡后评点印面。是时我对老师说:我在“关公”面前舞大刀,请手下多多留情。师大悦:我岂是关公,从不拿刀,何敢言留情。乃相与大笑。刻到第九方时,他居然说:差不多了吧,各个不同,姿态不一,印石又大,神完气足,俨然九龙壁,可以回去了吧。我想这怎么行,才住十天,寒潮还未过去,在家里如何御寒?突然我又出新招,拟再刻九方“龙”字印,来个图文合璧,真没想到老师可能是搞文字学的,所以非常爽快答应了,于是他指导我取甲骨、金文、汉篆、汉碑龙字到章草龙字。师说章草“龙”,草法本无右上一点,但入印不美,让我加上亦不错。最后他又选了颜真卿草书“龙”,说此“龙”字草得有气势,不怪诞。我均从之,如此者磨、刻,刻、磨,有意拖拖沓沓二十余天,避开了寒流。如今师已往而石在,故事更在记忆中,又逢龙年,往事如昨,长话短说,投之新民晚报,祝贺新年,永怀瑗师,亦算现代掌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