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非凡包子店
骑在人烟稀少的海岸线,太阳渐渐西沉了。我有些心急,加快了踩踏板的速度。就在即将骑进一个名为东河的小村落时,视野里闪过一块写着“东河包子”的招牌,招牌前停了好多辆车,每个人脸上都笑吟吟的。虽然很在意那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不是毫无反省能力的猴子,昨日的教训还在心头,今天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天黑前进入村落啊!尽管我在内心如此对自己大喊,身体却还是像受到强力磁铁吸引似的,晃到那间店前面,在门口停下单车。
开口点了肉包,店里的欧巴桑却说:“对不起,肉包卖完了。”好吧,那改点豆沙包,“对不起,豆沙包也没了。”欧巴桑一脸抱歉地说。我只好又问:“那还有什么包子呢?”于是欧巴桑便给了我一个“酸菜包”,她说就只剩下这个了。难、难道……让我遇上一间不得了的名店了吗?买下那仅剩的酸菜包后,很快地咬了一口,绞肉与酸菜做成的馅儿瞬间冲破包子皮挤了出来。
“难怪!”心中的太鼓手此时也用力握紧鼓棒,“咚”地敲下决定性的一响。接下来我大概每咬一口就会“嗯!嗯!”地点一次头。绞肉与酸菜的搭配形成绝妙口感,味道用日本食物来比喻的话,则有点像是吃了满口的寿喜烧。正当我满怀兴奋地大啖酸菜包时,依然陆陆续续不断有车辆开到店门前停下。其中不少人看起来都是旅行途中专程过来买的,看来这里果真是出名的包子店。很快地吃完了手中的酸菜包,我又跑回柜台前伸出一根食指。“再来一个!”没想到欧巴桑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没有了。”刚才的酸菜包,也在卖给我没多久后全部卖光了。
我站在那里观察了好一会儿,在因夕阳映照而变成粉红色的天空底下,不断有车开到这家店来买包子。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小跑步上前来询问,却得到已经卖光的回答,只好又苦笑着回到车上。这样的情节不断在我眼前重复上演,实在太有趣了。
我心目中的台湾第一面
我个人在台湾吃到最好吃的面,是“史记正宗牛肉面”。告诉我这家店的,是我过去在台湾出版其他作品时的译者刘惠卿小姐。
“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来吃这里的清炖牛肉面,就能马上打起精神了。”她是这么说的。
因为听说店里总是有很多人,所以我提早在上午十一点前往。没想到就连这个时间来,店里也已经有不少客人了。好不容易找到位子坐下,我点了清炖牛肉面。
为大家说明一下,台湾的牛肉面分成“清炖”与“红烧”两种。清炖类似日本的盐味拉面,汤底是乳白色的;红烧则是以豆瓣酱等辣味调料为主,汤底颜色偏红。
“史记正宗牛肉面”和店里有人就在你身旁砰砰擀面的“老邹刀切面”正好成对比,装潢整洁洗练,客人有半数以上都是女性。
端上来的面乍看之下有点像稀释的玉米浓汤。喝了一口,我不禁有些疑惑,怎么好像粥?汤底可以说相当清淡。我歪着脖子不解地吃了一口细细的面,是满有弹力的,
但并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特征。接着是肉,这个就厉害了,煮得入口即化,且浓醇中带着一股清透,可见一定使用了上好的牛肉吧。可是……除了肉之外难道就没别的了吗?一边姑且继续吃下去,没想到……“哇喔?”我内心的森林像是浓雾散尽,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湖光山色。
这道面的滋味变化正是如此。起初清淡的汤底,渐渐变化为牛奶般的香醇,具有深度的美味真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比起第一口总是强烈震撼味蕾的日本拉面(而且通常第一口固然震撼,越往下吃那种感动却越渐薄弱),这种滋味的变化方式是前所未见的。我连那一大碗汤都喝了个精光,通体舒畅得如浮游于宇宙之间,一时还站不起身来。
结账时,我用蹩脚的中文和柜台欧巴桑搭讪,她便以流利的英语和我交谈。据她说,店里的汤底是使用精挑细选的牛大骨与牛肉一同熬煮四十八小时的成果,当然完全不使用化学调味料。
如果这间店开在日本,我一定会成为常客。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开在日本,或许就无法呈现出一模一样的滋味了。如果是重口味,以强烈印象取胜的面类还有可能办得到,但这种细致的味道一如日本清酒或葡萄酒,既纤细又必须掌握微妙的平衡才得以完成。大抵这类的食物都会受到所使用的水与素材影响,换个地方做出来的,或许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口味。不,应该这么说,美食到了这个地步,根本已经是家传的艺术作品,大概也不能轻易流传在外。我真是甘拜下风。
婆婆的豆花摊
“我们宜兰的美食,我推荐的是一家豆花摊。”陈先生以流畅的英文这么说。“那是一个婆婆开了三十年的豆花摊,吃得到古法制作的豆花喔。”
一旁的陈太太也“嗯、嗯”地点着头,眼神都亮了起来。
陈氏夫妇在宜兰经营自行车行,我在朋友的介绍下前往拜访他们。聊了许多自行车相关的话题之后,我问他是否有推荐的美食店家,这就是他的回答。
听到又是豆花,让我有些提不起劲。想起在台南吃到的那用豆腐做成的甜点,我还是觉得不大能认同。
和陈氏夫妇道别后,我一个人投宿在车站前的旅社,先去了另一家也是他们推荐的面店“有面煮”,吃这边的招牌面。听说中文里的“招牌菜”就是指这家店最拿手的一道菜。而这家店的招牌面,是上面淋上绞肉的炸酱面,绞肉的味道圆融醇厚。听当地人的推荐果然不会出错。
之后,我还是去了那家豆花摊。在周遭一片黑暗中,只有豆花摊的招牌发出朦胧的亮光。走近一看,是那种用手拉的小摊车。我在椅子上坐下,伸出一根手指说:“一个。”
那位婆婆(其实看起来还不到要称婆婆的年纪)问:“冰的?热的?”我点了冰的。
一看到端上来的豆花,我不禁错愕。那上面几乎没有什么配料,白色的豆花上只有煮过的花生,外观超级不起眼。我望着那碗白粥似的豆花,连拍照的欲望都没了,只姑且尝了一口试试。
嗯,连味道都很不起眼。我想起热情推荐我这家豆花的陈氏夫妇,暗忖着原来就连当地人也难免会出错啊,一边默默地继续吃。不料……
“咦?”
冰得透心凉的豆花接触舌头时那绵滑的口感,以及浓醇香的滋味。怎么越吃越觉得通体舒畅?搞不好这个真的行得通噢。
不久,来了两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坐在我隔壁,看起来她们似乎认识豆花摊的婆婆。
小女孩和剃个小平头的小男孩专心吃着豆花,一旁的大人们闲话着家常。这幅光景也如同这豆花的滋味,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我望着眼前景象,正觉得心头暖暖的,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原本我那无法认同把豆腐当甜点吃的身体,竟转变成对豆花抱持好感的体质了。隔天我又吃了一次豆花,这时已经进化到觉得“嗯?真好吃啊”的阶段。接下来又吃了一次,在这之后我便完全出现豆花依存症状,在豆花甘美的世界里忘了我是谁,好像做梦一样。
那有着淡雅甜味的糖水和浸在里面绵绵软软的豆花,简直是贵妃入浴啊。豆花雪白的肌肤仿佛在对我招手,引诱着我:“快来啊,快到这里来……”已经无法回头了。失去思考能力的我,从此开始追求至高无上的豆花,泅泳于豆花贵妃的官能世界,并深深沉溺其中。
(摘自《一路吃下去》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