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434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1951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右派”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战争遗孤”,生在大连,1945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带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434室是楼里最大的户型,两室一厅,大嫂长年生病卧床,独占小客厅,厚厚的窗帘隔开喧嚣的世界。她特别善于倾听,三言两语点出问题的要害,让人心悦诚服。
1970年初冬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们一帮少男少女出游。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欢声笑语,涌上14路公共汽车。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枯黄的草地上围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领黑毛衣,像教练进行场外指导。天色暗下来,我们步行到新桥饭店西餐厅吃晚饭。那是她给我留下唯一的户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离,被大嫂称为“三剑客”。见大嫂并非易事,先得看庞伯伯脸色,等他下干校了,还得忍受钱阿姨唠叨,她也终于回扬州老家了,大哥平时在邢台,每月回来休假一两次。
在内蒙插队的庞家小妹冬闲回到北京。她原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生,比我们大一岁,带来一个个聪明漂亮的姐姐。宋姐姐是职业女高音,让“三剑客”为之倾倒,引来一场感情风波。待尘埃落定,创伤难以愈合,于是轮流排队找大嫂单独密谈,她为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指点迷津。
从居委会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嫂“拉拢腐蚀年轻人”,我们不得不暂避风头。其实大嫂像个女政委,全都是正面教育,她鼓励我积极向上,对社会有所贡献;她认为我的诗太悲观太阴郁,应歌颂祖国歌颂工农兵。不知怎地,这话出自她之口,就不太让人厌烦。她嗓音有点儿沙哑,轻声细语,有某种催眠功效。
我婚后与大嫂来往少了。回家看父母,时不时到她那儿坐坐。她玲珑的小嘴出现细密的皱纹,那是时间的雕刻。
1997年夏天,我在加州戴维斯收到大哥的亲笔信,他告诉我大嫂因心肺病去世,临终前几个月只读我的诗集,一直放在枕边。
七
要想标明三不老胡同1号在北京社会版图中的位置,就得从“大院”与“胡同”说起。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说来,“大院”是居庙堂之高的外来户,“胡同”是处江湖之远的原住民;“大院”代表权力,“胡同”贯穿历史。
当然问题没那么简单,真正的高官宁可在胡同深居简出。比如,我们大院的住户就多是中下层干部。
“大院”分三六九等,这种等级意识体现在发声学上,特别在“文革”期间,人家自报家门时中气十足:“中直的!”“计委的!”“海军大院的!”。轮到我们,就像含着个大枣似的含混不清:“三不老的——”
那时候市内楼少,三不老胡同1号在当地是标志性建筑,方圆三五里抬头可见。我在弘善寺小学读书,同学多来自底层。到同学家去玩,家长问及住处,同学抢先回答:“人家三不老大楼的。”家长多半翻白眼打量我。
胡同构筑的迷宫、雨后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灯,让我这个在楼里长大的孩子心向往之。与楼房的刻板结构相比,那有一种平民的野性与自由。夏天,公用水龙头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诨,孩子追逐嬉戏。沿墙角拐进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满碎砖破瓦。那有另一种生活:祖孙三代挤在一起,骂骂咧咧,可粗砺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恋;还有左邻右舍那份真心的关切……从胡同深处回望,我竟会对大楼产生隐隐的敌意。这无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关:大楼代表着父权和秩序。
大院的孩子深入胡同是要冒风险的,弄不好会遭辱骂甚至暴打,除非你有几个真正的胡同朋友。
关铁林是我小学同学,一度与我来往甚密。他家住在附近一条死胡同的小院,大楼遮蔽了其中的阳光。他母亲因病早逝;父亲是救火队员,三班倒,很少在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那个旧铜脸盆,坑坑疤疤,好像传家宝。下了课,他点火生炉子,把烧好热水倒进铜盆,用手指试试水温,慢慢把双手浸泡进去,惬意地闭上眼。
有一次我跟他吹牛,说我父亲的字写得多么棒。他吃惊地看着我。关于他父亲呢?他沉默了。至少在现实层次,写字与救火是不对等的——在大火中爬高等于玩命。他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另一个胡同朋友的名字我忘了。他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住后海河沿。他父亲是街头小贩,摆摊卖糖果针线兼营小型赌博业。那是个分格木盒,糊上窗户纸,缴两分钱用手指捅进小格,输赢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奖品是糖果玻璃球之类小玩意儿。我每次志在必得,道理也简单:他儿子把秘密事先透露给我。
八
“文革”爆发那年我17岁。我就读的北京四中处于风暴的中心。那正是我数理化告急的关坎——期末考试在即。学校突然宣布全面停课,我跟着欢呼雀跃,为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失败,也为了自己跨越数理化障碍的胜利。“文化革命”于我,最初是一场狂欢节。
造反运动出现分化:出身好的同学成为主力军,我们被排除在外。赋闲在家,难免有些郁闷,我转而帮弟弟妹妹写大字报,批判老师引导的“白专道路”,但远不够刺激,在这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中,老师只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
我成了孩子王,跟楼里几个比我小的男孩分析局势,我们找到一条大鱼——八号楼的陈咸池。据说他曾在国民党特务机关干过,解放后被关了几年,属于典型的“历史反革命”。
我领着五六个男孩冲到他家。敲开门,先宣读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没动一指头,陈咸池自己就倒下了,手举选民证,表示他也是人民的一员。
不由分说,我们连推带搡,把他押到四号楼门前,让他坐在凳子上。我回家取来理发推子,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按下他的头。一触到那油腻腻的头发,我竟有点儿晕旋,迟疑片刻,终于定下神儿,沿着他脑门正中纵向在乱发中开出道深沟。那推子不怎么好使,反复好几次,沟底才露出青色头皮。这就是当时流行的“阴阳头”。我发现,不是推子不好使,而是我右手出了问题——颤抖不已,我不得不放下推子,用左手攥住右手,装成没事儿人似的,继续指挥。
陈咸池低着头,扯平退色的中山装,掸掉头发茬,从最初的慌乱平静下来,看清这不过是一帮毛孩子的恶作剧。他的轻视激怒了我们,当场召开了小型批斗会,只有几个过路人和小孩看热闹。陈咸池并没坐“喷气式”,低头弯腰,一问三不知,我们高呼口号:“打倒陈咸池!”“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们先把他关进锅炉房,又怕他搞破坏,于是转移到八号楼地下室。我们轮流看守,三班倒,除了按时送饭,还得陪他上厕所,既怕他逃跑,又怕他自杀。两天过去了,我们累得人仰马翻,哈欠连天,看来除了释放别无他途。
我们把他从地下室带出来,他好像被关了很久,脸色苍白,眯着眼睛抬头看太阳。我先宣读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然后严厉警告,不许他乱说乱动,必须定期报到。
以后半路遇上他,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尽量绕道走。
多年后,我读到英国作家戈尔丁的《蝇王》:那大胆设想,对我们来说却曾是无情的现实。
九
狂欢节很快转成血腥的悲剧:我们楼最高行政长官葛志成的夫人华锦,八中党支部书记,被关在学校,因忍受不了拷打和侮辱,8月22日凌晨自缢。紧接着,一凡的家被北航红卫兵抄了,他父亲被遣送回四川原籍。
三不老胡同1号几乎成了北京抄家的首选目标,整天鸡犬不宁。三号楼的赵君迈,这位辽沈战役被俘的国民党长春市市长,每天早上在院里舞剑,飘飘然,好像在练习升天。那天红卫兵抄家,他试图反抗,差点儿被当场打死。看来他做好了升天的准备。
各楼门口贴出告示,宣称全体居民都是反革命,定于某日某时全部抄家,无一幸免;同时勒令事先缴出“四旧”,否则格杀勿论。于是我们先自行抄家,把涉嫌“四旧”的书籍物品送到居委会,包括一副象牙麻将,多年后父亲提起来还心疼。大限到了,扬言抄家的红卫兵却无影无踪,虚惊一场。
一个夏日晚上,轮到我们家在传达室值夜班。看大门的伍大爷被扫地出门——据说是逃亡富农,被遣返回乡。他黧黑瘦高、秃头、背微驼,身着白粗布褂黑缅裆裤,如同收进布袋里的弓。他一口河北口音,嗓门特大,后来几个看门的即使用扩音器,都无法相比。
就在那天深夜,一个住二号楼的少女向我哭诉。天一亮,她和家人就要被押上火车,永远不准再回北京。在红卫兵的通令下,近十万北京居民被遣返回原籍。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嘤嘤哭泣,晶莹的泪水沿面颊滚滚而下。
血雨腥风的夏天过去了。
“文革”中,民进中央连同司机勤杂总共二十来号人,按民主的游戏规则分成两拨。父亲忙着写大字报,打笔仗,乐此不疲。他刷标语时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右手,住进积水潭医院,医生护士也忙着打派仗,手腕骨好歹接上了,却是歪的。
在“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主旋律中,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变奏:收集纪念章、打鸡血、甩手疗法、养热带鱼……平安里丁字路口有个毛主席纪念章的集市,以物换物。我怀揣几枚纪念章,混在人群中,想换个碗口那么大的,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父亲从派系斗争中急流勇退,开始攒半导体收音机。
当时主要燃料是蜂窝煤。原来由煤铺工人蹬平板三轮,挨家挨户送货上门,赶上“文革”,工人造反了,不再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筐筐蜂窝煤就卸在楼门口,各家自己想办法。一筐蜂窝煤六七十斤,无壮劳力的人家傻了眼,那阵子招女婿,估摸先得过搬蜂窝煤这一关。
趁“文革”之乱,一家废品收购站连同各种破烂,悄么悄地侵占了大院东头的篮球场,后来证明是极有远见的:六十年代末的全民大迁徙带来无限商机。我和一凡去废品收购站,拦截顾客,筛选要当废纸卖掉的旧书;甚至用介绍信蒙混过关,直接钻进废纸堆里淘宝。
在全民大迁徙的同时,北京开始挖防空洞。大院又大兴土木。首先遭殃的是那些窜天杨。全部被砍倒运走,光秃秃一片。
十
三不老胡同1号楼去人空,门可罗雀。废品收购站也随之生意萧条,一度洪水般泛滥的破烂,变戏法般缩进几个箩筐中。
1969年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去河北蔚县开山放炮。一年多后,工地转移到北京房山的东方红炼油厂,每两周大休回家一次。
我家成了聚会的中心。拉上厚重的粗布窗帘,三五好友,读书、写作、饮酒、听音乐,当然还有爱情。我们的行踪,早在大楼居委会的监视中。一天夜里,一凡在家冲洗照片,红灯和放大机的闪光被当成特别信号,“小脚侦缉队”立即报告西城公安局,警察破门而入,一无所获,最后没收了一摞黑胶木的古典音乐唱片。
我们把男高音康健请到我家。他头大如斗,脸色红润,像一轮夜里的太阳,照亮坐满小屋的客人。他笑起来会震得玻璃哗哗响。待他高歌《伏尔加船夫曲》,满堂失色,据说三五里外都能听见那警世洪钟:“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几年后,楼里的男孩女孩,插队的、兵团的、参军的、劳改的,各色人等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和济年也一同从沙河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惟独珊珊没能回来……”(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沙龙不得不转移阵地,我们用自制的假月票到荒郊野外聚会。
“七十年代初,振开刚二十出头,已开始动笔写诗写小说。他常常请病假在家,把厨房作为书房,关起门埋头写作。有时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厨房里淡黄色灯光还亮着……”(摘自父亲的笔记)
通过父亲,我结识了一号楼的冯亦代伯伯,再通过他结识了更多的书和人。我常到他家小坐。冯伯伯笑眯眯地握着烟斗,思路和烟缕一起上升。穿围裙戴袖套的冯妈妈,奔忙于炉灶与字典之间。她几乎失明,开门时从厚厚眼镜片上迷茫地看着我,然后手持放大镜,帮冯伯伯锁定某个词的含义。
1976年10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带来“四人帮”垮台的好消息,当时冯伯伯正在厨房用毛巾擦拭后背。于是他和历史一起转身。
1978年年底,我和朋友创办了《今天》杂志。部分装订工作是在我家进行的,一摞摞油印纸页从床铺到地上,散发着浓烈的油墨味。门庭若市,我手忙脚乱招呼客人,估摸居委会派出所也跟着加班加点。
1980年秋天我结了婚,搬出三不老胡同1号。
十一
2001年底,一凡开车带我回三不老胡同1号。这梦魂萦绕的家,如今难以辨认:楼房低矮,窗户狭小,外墙刚粉刷过,仍难掩衰败之象。据说已到了建筑年限,是该拆掉的时候了。
我们拜访了老邻居们,首先是434庞家。邦本大哥开门迎候,他头发花白,挺拔如旧。邦选现在是一家投资公司董事长,衣着举止,都表明社会进步的大方向。大哥张罗着要搞一次聚会,把全楼的孩子都请来。我们家已租了出去,这正合我意,免得触动记忆中的角落。
与邻居们告辞,暮色四起。在原防空洞的位置,盖起标准化楼房。往前推三十年,那些杨树,正等着被砍伐的命运;往前推四十年,那些太湖石,正被吊进卡车,运往兴建中的军事博物馆;再往前推六百年,郑和凭栏眺望后花园的假山,暮色中掌灯,鸟归巢,万物归于沉寂。
(此版续上周日7月22日“星期天夜光杯·记忆”版B7,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