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冀伯伯其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的名字不是叫冀朝鼎吗?”不等妈妈回答,我接着说,“冀伯伯从波兰访问回来时还给我买来一个穿着花裙子的漂亮的金发娃娃。我还记得7岁那年我因疝气开刀住院,他还送给我一个国外买的质量很好的暖水袋,他好像是很喜欢我的。”
“我们过去都不知道他早就是共产党,还在1927年时就在苏联加入了。他和你爸是同班同学,我们那时都在美国勤工俭学,他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拿了经济学博士,又在芝加哥大学拿了法学博士。他是这些清华留美的学生里最杰出的一个人。”妈妈带着敬佩和爱慕的语调说着。我有点兴奋起来,但妈妈沉默着。突然我的妈妈坐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妈妈的颤抖和灼热,这股热流在不断地循环翻转,终于流到了顶点。妈妈不能再保守这个守了21年的秘密了,她猛地张开了嘴,却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冀伯伯其实是你的亲生父亲。”一句话揭开了我身世的秘密,终于火山口喷出了火焰,我在惊愕不止之后抱着母亲大哭。母亲把二三十年积在心里的从来无法公开的感情倾倒出来,我把对亲生父亲无法挽回的爱喊出来。其实,那个时代私生女并不是一件能被接受的光明正大的事。
此时,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文革”前三年,1963年夏天的一天,我从音乐学院回到家中,看见母亲刚哭得肿了的眼睛,她一把搂住我说:“小莲,明天把衣服穿整齐和我们一起去首都剧场参加一个重要的追悼会。”“谁死了?”我惊讶的不是谁死了,而是为什么我要去参加这个追悼会,还要穿得整齐。我从来不爱和年纪大的父母的朋友交往,我只知道每日弹琴,何况那时我还在准备参加国际比赛的选拔呐!当然不关心家中发生的任何事,这些事从来也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但是这次我乖乖地服从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屈服,同时充满悲哀。
那年代只有国家最重要的人物过世才可能在北京首都剧场举行追悼会,当我走进肃穆的首都剧场大厅时,看见从门口开始就摆满了花圈,花圈上有熟悉的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也有不认识的各种外文写的,我抬头看见了我一向敬爱的冀伯伯和善温厚的黑白大照片被端正地摆在两个长长的大对联中间:饱历风险四十载对内外敌人斗争立场坚定灵活机智鞠躬尽瘁一生为共产主义事业赤胆忠心浩气长存两条长长的挽联挂在大照片的左右两旁,担任主祭的是周恩来、陈毅、李先念、康生、郭沫若、陈叔通、傅作义、叶季壮、南汉宸、廖承志、刘宁一、张奚若、楚图南、柯弗蓝、爱德乐等15位。我被带到第一排,紧挨着这些国家领导人,我父母坐在后面,我没想到这位和蔼的冀伯伯原来是这么伟大的一个人!我听见廖承志同志致悼词:“朝鼎同志对党和工人阶级的革命事业无限忠诚。在同国内外敌人进行斗争中,尤其在秘密工作时期,他能出淤泥而不染,立场坚定,机智灵活。与敌人斗争英勇顽强,对党组织忠诚老实,忠心耿耿,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工作中鞠躬尽瘁,遵守纪律,不怕艰苦,任劳任怨,夜以继日忘我地为党工作,把毕生精力献给了党的伟大事业,成为我们在国际活动中的榜样。”
我悲哀得几乎不能自制,从这排高级领导人中走出一位“大姐”级的人物,她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说:“你要好好努力,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和革命精神啊!”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都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但为了保护我的冀爸爸的名誉,他的所有同学、领导人和朋友从来没有一个人传说过他的私事,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的闲话或评论过他的并不成功也不愉快的爱情生活。
就在坐车回家的路上,我妈让我和冀爸爸的一位清华老同学、老同事程海峰坐在一辆车里。程伯伯是一个瘦小的背部驼了一个大包的小老头儿,但他的眼镜后面藏了一双机灵的眼睛,说起话来又快又利索。妈妈用哽咽的声音对我说:“你听听程伯伯给你讲讲冀伯伯的故事,他知道很多,原来你冀伯伯做了那么多有贡献的了不起的事!我们都是今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