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吃绍兴菜已经好久了,说不上想念,只是觉得,做了绍兴人的后裔,自然有一份血缘因素在时刻提醒自己要尊重那里的文化传统,除了多读乡贤的文献外,留意绍兴的饮食,也是应有的题中之义。
好在前不久,礼炀前辈约我去一家新开的绍兴饭馆吃饭,于是欣然前往。
一切都很亲切,八九不离十,把绍兴菜的经典都展现出来了。比较有意见的,是那道叫梅菜扣肉的(菜单上这样写),以为颇有些“离经叛道”。
首先是梅菜。梅菜是广东惠州特产,因为其发祥地在梅州,故叫梅菜。作为地理标志产品,惠州梅菜专指在广东惠城区、惠阳区、博罗县、惠东县、龙门县的行政区域内出产的梅菜。绍兴不出梅菜,何来梅菜扣肉?若说绍兴的“梅菜”,准确的写法应当是“霉干菜”,绍兴人叫“乌干菜”,他们甚至没有缩略的称呼——霉菜。把梅菜和霉干菜混为一谈,可能是“霉”“梅”读音相同,也可能“梅菜”和“霉干菜”形似:它们都属于芥菜类,只不过梅菜是一种变种的芥菜,而霉干菜则是取自芥菜中的雪里蕻。做梅菜扣肉的梅菜,黄中带青,清脆爽口。霉干菜不可能是这样的。其次是扣肉。所谓扣肉的扣,是烹饪术语,指肉蒸或炖至熟透后倒盖于碗盘中的过程。绍兴名馔霉干菜烧肉,不用“扣”,哪里称得上“扣肉”?再次,梅菜扣肉讲究把肉片成一张张薄块罩住梅菜,和绍兴霉干菜烧肉(方形肉块)异趣。最后,两者烧法各有巧妙,无可借鉴。综上所述,梅菜扣肉和霉干菜烧肉,可以说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道虽不同,“车”却是不离其宗:都是腌菜和五花肉打的底子,都可烧,可蒸。
以上只是“据我所知”的说法,不足为凭。传说,把梅菜扣肉看成是绍兴菜的大有人在,而且,东坡肉被写作东坡扣肉的也不在少数。也许是我,太自我了吧。
无论如何,既然叫扣肉,那最起码要对得起“扣”的名称,不管你是用碗倒扣还是用手一片一片贴上去,样子总是要装的。
到广东,家常小菜,要吃到肉,总离不开梅菜扣肉,有些摆盘摆得很好看,或像合拢的瓜瓤,或像层层的梯田,或像女人的发卷,或像原始的凤梨……但做得好或差,距离很大,滋味就不说了,就形式而言,有的像瘌痢头,有的像采石矶,有的像颓废的茅屋,有的像塌方的山峦,有的像牛羊啃过的草原,有的像鬼子扫荡后的村落。做得好的扣肉,皮色油亮,胶汁丰富,肉感饱满,瘦肥相宜;做得差的呢,用上海人形象的说法就是——老菜皮。做工道地的梅菜扣肉,梅菜在肉的脂肪“浇灌”下,呈现丰满滋润的感觉,香气浓郁,食之爽口;品质较差的,则如不见日光的囚徒,精神萎靡,形销骨立,令人食欲不振。
到了广西地面,梅菜扣肉完全看不见了,代之以香芋扣肉。广西盛产芋头,其中尤以荔浦芋头最为出名。广西的芋头可以碾压成奶芋,是道很好吃的甜品,但更多的是用来做香芋扣肉。其不像梅菜扣肉造型感那么强烈,基本上一片肉夹一片芋头,形成一个队列(不可上下叠起)。由于荔浦芋头个大、肉粉、味香,与扣肉合作,相辅相成,肉香与芋香羼杂,芋头尽情吸收肉片的油脂,肉片努力接纳香芋的风味,成为绝配。香芋扣肉虽然听上去像梅菜扣肉一样有一个“扣”的动作,我很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必要,因为香芋和肉块都被片得有一定厚度,不如梅菜扣肉中的扣肉那么纤薄。因此,用手把肉片和芋片摆弄整齐即可。这当然是我的猜测。
事实上,扣肉最核心的东西,至少在现在,不是有没有“扣”的动作,而是,一看是不是把肉片得足够薄,二看是不是五花(老法师甚至要看肉片下来是不是肥瘦相隔了三层)。倘若符合这两个指标,管你是“扣”还是“摆”,通统算作“扣肉”的编制。
可惜的是,绍兴人虽然莫名其妙被“梅菜扣肉”了一回,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此“梅”非那“霉”,此“肉”也非那“肉”。绍兴人根本不会把肉片得那么薄,来和霉干菜结成同盟。
前面提到,有人居然把东坡肉叫成东坡扣肉。真是数典忘祖。不过冷静思量,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人们有理由作这样的推理:苏东坡在杭州做官,东坡肉的发轫之地是杭州,后来他被贬惠州,惠州就有了东坡扣肉。那么,东坡肉和东坡扣肉不就是一回事嘛!可是,这是错误的逻辑:第一,东坡肉是苏东坡在湖北黄州时发明的(有《猪肉颂》为证);第二,东坡时代,梅菜还未曾栽种。
不管怎样,梅菜扣肉是有的,东坡扣肉也是有的(山东名肴,与杭州无关),杭州有什么呢?告诉你:金牌扣肉。其基本情况是,普通的,系用肉片堆砌成塔形;高级的,把肉片顺着一座塔形模具沿边缘缠绕而上。“塔”里放的不是梅菜,也不是霉干菜,而是笋干。有一年我带了几个朋友到杭州玩,当地一位朋友请我们在知味观吃饭,他有本事请出一位高手,为我们做了一个金牌扣肉。大师傅用长达5米多的肉片,往塔形模具上缠绕,烹调完毕,端上桌,蔚为大观,令人目瞪口呆,不忍下箸(后来得知,有个当地名厨,用了三十多米的肉片做成一道超大版的金牌扣肉)。这道金牌扣肉,是否用了倒扣法,我不太清楚,但它合乎扣肉的两个指标,我得认啊。
绍兴和杭州不是近邻吗?绍兴有梅菜扣肉之名而无其实,杭州无梅菜扣肉之名而有其实,莫非杭州人真的得到了苏东坡的“两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