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刘印象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初冬的时日，当时在《上海文学》工作的宁宇，邀请我、季振邦、陆萍、王小龙随他专程陪来沪的诗人公刘去金山石化总厂参观。对于公刘这样的大诗人，我仰慕已久，记得读高中时，我就抄录下不少他的脍炙人口的诗歌，如上海组诗、阿瓦山组诗等。也知道在他风华正茂之际，人生途中突遭不幸，年纪轻轻地给打成“右派”，恐怕很难亲近……与公刘一见了面，没谈上几句话，就感到自己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公刘一身衣装十分朴素，记得他上身穿的是中式棉袄，走在大街上，谁知道这是中国文坛一位大诗人，与从乡村走出的干部一样。

　　公刘待人很和气、很诚恳，在金山所待的几天，与我们这些后生相处很好。只是他从不主动与我们谈诗。当然，对于我们的讨教，也是从不拒绝的，给予认真的回答。我曾请教先生：“怎样才能写出好诗？”他笑着引用一句话：“愤怒出诗人嘛——没有真情实感是成不了诗人的。”现在如果讲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可当时，中国刚刚从“文革”的那段“艰难”的岁月中走出，在文艺上还有不少条条框框。文坛上能像公刘这样直言“中国作家很少敢讲出心里话，要有勇气面对生活的”大无畏者很少。直至后来，记得在我主编《文学报》副刊“世纪风”时，他应我所约写了思想深邃、谈吐锐利的杂文《九三年》，他的敢说真话的勇气与胆量，以及开阔的视野，都让我从此改变了诗风以及创作的态度。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呵。

　　小时候，对于“右派”，红旗下长大的我们至少是鄙视的。与公刘先生接触了，交流了，才感到儿时多么可悲，多么可憎。他们才是真正热爱生活、热爱文化的人啊。一次走在金山大街上，一丛丛盛开着白色鲜艳花朵的剑麻，总会让先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他深情地告诉我们，他想起参军服役在云南的年轻时候，想起在南国早晨走向高山的小岗上哨位的日子，一路上也有这开不尽的剑麻呵！还有一次参观金山一个污水处理厂时，他若有所思地说：“中国搞建设，不能牺牲环境发展经济啊！”又说起，“五十年代到上海经过苏州河桥时，那时的河水多么清啊！不像现在这样变得浑浊……”记得要离开金山，返回市区时，他顶着凛冽的北风特地赶到金山的商业街上，要买些东西带给他在安徽的女儿。宁宇在一边悄悄告诉我，自从1957年公刘被打成“右派”后，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她为自己父亲的不幸遭遇也受了不少苦难。因此，公刘先生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女儿，想为女儿多做些什么……他当然不会与我们谈起他的往事，但他从柜台上、橱窗里认真专注挑选商品的神态，让我们感到了一个父亲的慈爱。

　　公刘先生那次到上海来，听说是改那本诗集《红花·白花》，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收到了他签名赠我的一本。打那以后，通过不少电话，来往一些信件，遗憾的是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郭风与猫的故事

　　生活中，猫已经算不上什么宠物了，人们不但养价格高昂的珍犬，而且还引进奇珍异兽。但在中国作家中喜欢猫的依然很多，夏衍、王蒙，尤其是冰心老人，还曾因为丢失了心爱的猫，在清华园里张贴寻猫启事。尽管启事上用的是化名，但还是被那些喜爱老人笔法的人悄悄揭去，一连贴了好几张，都用不了几个时辰，不见了影踪。2000年秋我去福建莆田参加笔会，途经长乐冰心纪念馆，在馆内观展时有幸见到了那只猫的标本。

　　也就是在那次南下福建时，我又听到了著名散文大家郭风与猫的故事。在老先生所居住的福建省文联后院内，本来，是老鼠为患，连大白天它们也大摇大摆出来示威，弄得人心不安。后来不知道哪里跑来了一只野猫在此安家，一二年时间里居然繁衍成了一个猫的家族，真是一物降一物，偌大的一个院落里从而也就此不见了鼠的行踪。据郭风的儿子小郭告诉我：老鼠望猫生畏，全都逃到他们那幢大楼的屋顶上去了。尽管猫们占据了院内的一隅，但人们都十分喜欢它们，无论是谁家，进进出出总要为它们供上一份美味的猫食。八十多岁的郭风也是这样，每天黄昏时分在儿子陪同着下来散步，也捎带着一份猫食，不忘为猫们作出一点贡献。

　　说来也怪，一天，郭风正在散步，忽然发觉身后跟着一只长得活泼可爱的小花猫，一路上紧紧追随他，有时还十分亲切地偎依着他的双脚，热情地发出叫声。更让他惊喜的是他走上楼梯，猫也走上楼梯，他走进花丛，猫也走进花丛……以后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只要见到郭风的身影听到郭风的声音，小花猫马上会迎上前来，然后像一个忠实的跟班随从一样贴身追随着。早先每每刮风下雨的日子，郭风就不下楼散步了，可自从遇上了这只小花猫，也就打破了陈规，他一天不与它见面心里就好像少了点啥。也可以说还是因为结识了这只猫，年迈的郭风都坚持着每天散步的习惯，从而也极大地有益于身心的健康。在2002年以前，八十多岁的老人上楼下楼从来就不需要人相扶。

　　然而又一年年初，院子里忽然失去了小花猫的身影。起初郭风还以为这只是暂时的走失，到了明天它一定会回来的。不料一个星期后，四方寻找，不见它的回归，再过一个星期，到处打听依旧音讯全无，老人终于彻底失望了。本来，散步时，身后有小花猫追随着，郭风的脸上总是阳光灿烂，不时地发出笑声，现在不同了，他很不开心，好半天也不讲话，像在寻思什么。到了后来，郭风吃了晚饭，也很少下楼散步，他怕经过院子看见那些猫们，以免触景生情……我理解郭老的心情，我们家也养过猫，当它突然再不回来时，我那老父亲急得屋内屋外团团转，我永远忘不了老人那痛苦的眼神。

　　在这次由福州驶往莆田的同行途中，小郭十分懊恼地对我说，他父亲的双腿正是由于缺少锻炼，不幸患了血栓，造成了如今的行动不便。

　　那天我随莆田文联派出的小车去福州省文联大院内接郭风先生出席会议时，看到了那一群人见人爱的猫们，有的盘卧在自行车车棚内，有的嬉闹在小花园内，也有的昂立在假山边，神态各异，惟妙惟肖。只是十分遗憾地再也看不到郭风喜爱的那只长得活泼可爱的小花猫了。那可是一只有着灵性的猫呵！

　　平日里只见到人的身后会跟着小狗，从来没有听过小猫也会有这般行为，又何况，又是一只不是自己饲养而且还是说来有点陌生的小猫。难怪郭风先生寻猫心急，想猫心切，会陷进痛苦的情感中。也难怪如此宠爱小生命的这位散文大家在一生中会创作出那么多传世的佳作。

　　幸好，在听小郭讲他父亲的这段故事时，我未回首去观看坐在小车后座的老先生的脸色……我想：小郭与我聊起这个故事，也仅仅是自责自己未能照顾好老人的起居。其实他也不要太自责自己了，没有这只小花猫，也会有其他小动物引起这样的故事，因为郭风先生一生中就这样喜爱小动物，据说在他身上还有不少比这更让人感动的故事呢！

　　在莆田与郭老相处的日子，我很想采访一下他，最终还是没有采访。我怕一不小心扯到那只小花猫身上。遗憾的是如今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当我听到郭老突然去世的消息，不由得又想起郭老与那只小花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