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袁朴生的命终于保下来了
眼见得袁朴生面如土色、终日昏迷,且高烧不退、呕吐不止。窑场上的人断言,用不了三天,袁朴生就得“翘辫子”(本地土语,断命之意)。之后两日,虞郎中用尽了看家本事,累得筋疲力尽,加上病人又多,慢慢也有了放弃的意思。窑工武小够看在眼里,心有不甘。他平时跟袁朴生交情甚笃,私下里找到古子樱,求他无论如何要把死马当活马医。他知道这个牙医其实还能看别的病。古子樱说,其实他已经知道袁师傅得病了,心里非常着急,碍于医家的行规,他不能跟虞郎中抢病人。武小够拍着胸脯说,你看你的病,有什么事我兜着。武小够是窑场上出了名的酒鬼,人很仗义。他四十出头了还是个光棍,而袁朴生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索性他就把袁朴生驮到了自己的窑头小屋里,让古子樱悄悄地上他家来给袁朴生治病。据后来武小够对窑场上的弟兄们讲,那古子樱起先并没有像虞郎中那样给他猛灌什么汤,而是用一把白色的药丸,(后来才知道那是西药)让他连出了几身透汗。给袁朴生看病的时候,古子樱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于是武小够卷起铺盖住到了窑上。后来武小够才知道,古子樱是怕他被传染。到了第五日,袁朴生的眼睛能睁开看东西了。古子樱反而更加紧张起来,他交给武小够二两纹银和一个封好的信袋,要他速去上海胡庆余堂买药。说,袁师傅的性命能否保住,就看能不能取到这种药了。现今得伤寒病的人太多,这种药非常稀缺而金贵。武小够带着一壶酒,乘顺风快船,连夜渡过东太湖,在姑苏城外登岸后,撒开一双烂脚,昼夜不歇赶到上海,他不识字,一路打听到了胡庆余堂,把那信袋原封不动地呈到高高的柜台上,细皮白肉的伙计拆开看了一眼就摇头,说这药早断货了。武小够喷着酒气,跷起一只血肉模糊的烂脚,说,你也不看看老子的脚,就是把箱底掏空,你也不能让老子空手回去!
武小够离开胡庆余堂的时候,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囊中装着古子樱急等的救命之药。他刚跟伙计拌了两句嘴,药房老板胡先生从里边出来了。一摇一摆的,手里端着一把包浆锃亮的紫砂石瓢壶。武小够朝壶瞥了一眼,心里暗暗一喜,那石瓢壶远远看去有些眼熟,像是袁朴生所制。没错,是袁朴生的。武小够对袁壶太熟悉了,那种气息、精神,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当他说出袁朴生的名字,事情就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一听是袁师傅得了伤寒,胡先生也着急起来。治伤寒的进口西药,药房里的确缺货不假,最后胡先生是从自己家里拿来了备用的药物。救袁师傅要紧,路上可不能耽误啊。胡先生反复叮咛着。武小够高高兴兴地给胡先生作揖打躬,撒开两条罗圈腿,一瘸一拐地踏上归途。
袁朴生的命终于保下来了。古蜀街上的人说,袁朴生壶做得好,命也大,只怕是他前世修来的造化了。由此,人们把目光投向了一个名叫古子樱的外乡佬。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古某人不但会拔牙,还会治湿瘟病。而虞郎中的金字招牌,无疑在古蜀街上打了折扣。当更多的湿瘟病人像蝗虫一样挤到古子樱门楣低矮的诊所里时,古子樱突然宣布,从此他将金盆洗手,改行拜袁朴生为师,学做紫砂壶了。
此话一出,在古蜀街上可是震动不小。本地的三教九流中,制壶的艺人再怎么牛,也只能算是短衣帮,充其量中下等活计。而看病的郎中可是穿长衫的,从古至今皆称先生的呢。一个“先生”级别的人怎么可能去学紫砂手艺呢?更何况,那么多奄奄一息的病人正等着他救命呢。
后来人们知道了,古子樱给袁朴生看病,得罪了世济药房的虞郎中。据说古子樱还专门去虞郎中家道歉,还送给虞郎中一张至关重要的药方。虞郎中据说并不买账,把那张药方当着古子樱的面就给撕了。虞郎中家的狗,并不要主人叫唤,扑腾一下,把古子樱的裤子也咬破了。古子樱没奈何,又拿出一把袁朴生的壶,虞郎中一见袁壶,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当即与古子樱拱手言和。
那个阳光温煦的清晨记录了袁朴生从病床上站起来后歪歪斜斜的身影。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袁朴生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