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吃了战友们的最后一个救命馒头。我也做对过两件事——当了兵,在天山深处筑路;退伍后和老婆一块回天山守护牺牲的烈士。”在暴风雪围困的危急时刻,班长舍己为人,把生还的希望留给陈俊贵。此后30多年里,陈俊贵与妻子孙丽琴坚持扎根天山,为牺牲的战友护陵守墓,用一生书写感天动地的战友情。
一个馒头一句承诺
1995年,新疆那拉提镇的政府工作人员来到了位于县城几十公里之外的天山公路烈士陵园,这座陵园多年来无人看管,让他们吃惊的是,在荒草衍生的墓地旁住着一家人,一家五口,大人蓬头垢面,孩子衣衫褴褛。简单的问询之后,他们了解到,这一家五口来自遥远的东北,他们已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住了有近十年的时间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安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天山深处,海拔千米之上的墓地之中呢?
提起战友,一家之主陈俊贵的眼眶红了。“我跟班长只相处了38天,我却甘愿用一生来为他守墓。”陈俊贵是1979年随部队从北京抵达新疆的。入伍不到一年,陈俊贵随部队到新疆新源县,参加修筑天山深处独库公路的大会战。独库公路北起独山子,南至库车,全长562.25公里,超过一半以上的地段在崇山峻岭、深川峡谷中,很多地方是“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危险地段。这条公路开凿之前,从独山子到库车,需要绕道乌鲁木齐走1000多公里。为修通这条公路,在长达10年的会战中,有183名基建官兵魂留天山,其中就有陈俊贵的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
陈俊贵回忆往事仍然很激动:“班长叫郑林书,湖北人,个不高,圆脸,大眼睛。他普通话讲得不好,说话爱带个‘老’字,我不大喜欢。但后来两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一件是我紧急集合时,把半个馍馍扔在脏水桶里。班长为了教育我们,从脏水桶里将馍馍捞了出来,当着所有战士的面一口一口地吃了。另一件是我偷懒,倒洗脚水时,从营房里泼了出去,没想到泼了班长一身,冻得瑟瑟发抖的班长没批评我一句,只劝我以后倒水时走远点。
“1980年4月6日,这个日子我死也记得。当时大雪封山,通信中断了,我们所在营区断粮,团里派我们连去送信。”陈俊贵说,当时,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战士陈卫星和我一块去执行任务。“我们4个人带了20多个馒头出发,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当时的情景像电影画面一样,已经在陈俊贵的脑海里过了不知多少遍:地上的雪最浅也埋到大腿,每挪一步都非常艰难。那天雪特别大,平时半天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三天三夜……”陈俊贵说,“大家都坚持不住了,倒在了雪地上,最要命的是,我们的口粮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馒头。”
面对死亡的威胁,班长郑林书命令年龄最小的陈俊贵吃下了唯一的冻馒头,而自己和副班长却像雕塑般长眠于离目的地只有8公里的天山脚下。班长对陈俊贵还说:“你们一定要完成任务!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部队驻地的山上,我要看护部队和战友。”陈俊贵当时坚持大家一起分着吃。然而班长下了命令“就一个馒头,大家分着吃,对谁都没有作用!陈俊贵,我命令你把馒头吃下去!”在班长的催逼下,陈俊贵含泪咽下了硬得像冰块一样的馒头。
1984年底,因严重冻伤,在医院治疗4年后,二等甲级残疾的陈俊贵退伍回到辽宁老家,并和当地姑娘孙丽琴结婚。一年后,电影《天山行》开播。这是一部描写天山筑路的纪实片,看完后,本可安逸生活的陈俊贵每当想起班长看着他吃馒头的情景,寝食难安。
携妻带子远迁新疆
“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你的恩人不在了,没法报答他,就到他的坟前守上3年。”当时,陈俊贵被当地政府安排在县城当电影放映员,妻子孙丽琴在公路收费站工作,生活过得挺美满。当他决定去新疆为班长守墓时,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妻子理解陈俊贵的感受:“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就陪你去。”
1985年冬天,陈俊贵辞去工作,带着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儿子又回到了终身难忘的地方——那拉提。千里迢迢地来到新疆后,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没有人烟的荒山。妻子孙丽琴说,她当时抹干眼泪,找来一些废砖,几块塑料布一搭,就成了他们的家,建在班长墓地旁。她说,一到雨季,家里几乎是座“水牢”。由于丈夫冻伤不断复发,走路都非常困难;而她的头发在几年间就变得花白了。这样一家人,慢慢在墓地旁扎下根。
来新疆时,为了说服马上转正成为正式员工的妻子,陈俊贵答应她在天山只守3年。他们跟各自单位的领导争取了停职3年的机会。3年期满,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妻子收拾了帐篷里的棉被和衣服,没说一句话,倒是儿子陈晓宏说:“爸爸,我们可以回家了吗?”陈俊贵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妻子和儿子走出了帐篷。走了10分钟,陈俊贵觉得腿越来越重。他猛一回头,又朝着班长墓地的方向跑去,扑通一声跪在墓前,失声大哭。“你要不舍得走,那我们就一起继续留在这儿。”妻子带着儿子,又把刚收拾好的包袱解开。
又过了6年,女儿和小儿子相继出生了。新源县的领导来墓地找到陈俊贵一家,说:“你们的娃娃都应该上学了,不能把娃娃耽误了。这样吧,你们喜欢附近哪个乡,就搬过去住,你们一家从此就是我们新源的人了。”陈俊贵和妻子商量后,搬到了那拉提,因为那里离天山公路最近,离墓地也不是太远。每天,陈俊贵都会早起远眺,在他家门口,能依稀看到通往墓地的公路。
一个人,总是需要一些什么来打发时光吧。当陈俊贵的妻子孙丽琴点燃香烟时,人们不应当感到诧异。在几十年孤独的守望中,香烟,对于她来说,是用一种苦来代替另一种苦的方法。房间的窗台上,还有几付扑克牌。即使每一次,两个人总要为了输赢而争吵一番,烛光下,两个人乐此不疲。
那拉提乔尔玛的冬季,蔬菜奇缺,除了大白菜、土豆、萝卜,其它的蔬菜无法久放。即使是夏季,因为海拔2000多米,蔬菜也难种好。孙丽琴的身体很不好,有严重的胃病和腰椎间盘突出。多吃点水果,医生曾告诉过她。她却苦笑道:“在这里,即使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水果。”事实上,在乔尔玛,你几乎买不到什么想要的东西。“有时,想要买一个螺丝,还需要特意到县城一趟。”孙丽琴说道。而进入冬季之后,乔尔玛将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方圆数十公里,除了陈俊贵夫妇和孙丽琴的大哥,几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陈俊贵说:“我这一生最感激的人,一是爹妈,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养育了我;二是班长,在生死关头,将生的希望给了我;再就是我老婆。没有她的理解和支持,我绝对挺不到今天。”
不离不弃永远坚守
陈俊贵一直惦记着班长的临终嘱托,但由于老部队多次转隶,他和班长又仅仅相处了38天,只知道班长是湖北人。但他从未放弃过寻找班长的家人。2005年9月的一天,陈俊贵终于找到了郑林书家乡的具体地址:湖北省罗田县白莲乡上马石河村。陈俊贵立即赶过去,得知班长父亲母亲都已去世。陈俊贵跪在班长父母坟前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不要牵挂,今生今世我都将守在郑林书坟前,让他永不寂寞!”
从班长的家乡返回天山后,远在广东的罗强的母亲打电话给他。罗妈妈80多岁,双目失明。得知陈俊贵的消息,她坚持要到天山来,看一看儿子的坟墓。陈俊贵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看到儿子坟墓的凄凉样子。他变卖了自己的全部家产,将3万余元交给有关部门,希望为翻修战友的墓地尽微薄之力。
陈俊贵的义举感动了地方政府和原部队。2006年的5月,新疆自治区、伊犁自治州、尼勒克县等单位共同投资200多万元翻修烈士陵园。竣工后,陈俊贵将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的坟墓迁进了修缮一新的“烈士陵园”。2008年12月,尼勒克县有关部门再次投资50万元,建立起了烈士纪念馆。2009年5月,陈俊贵原来的老部队——武警交通二总队六支队也筹资25万元,重新修葺烈士墓碑和墓地……自此,安葬168位修建独库公路牺牲战士的乔尔玛烈士陵园受到更多人的关注,每天前来参观祭奠的游客达到1000多人。
清晨,天空湛蓝,第一缕阳光洒进山谷,陈俊贵已挥舞着大扫把在清扫陵园地面。新一轮的游客到来,他们用求证的眼光望着陈俊贵,听他讲述穿越天山中部、修筑独库公路的故事。陈俊贵从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沉浸在一种活着的、幸福的状态中。他说:“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的生活,就是让我把以前的事再讲100遍,我还是愿意说。”
“我是老兵,不是英雄。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英雄。听别人叫我英雄特别不舒服。”陈俊贵性情率直地说。如今夫妇俩虽已进编成为烈士陵园的工作人员,但他们表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守在这里。陈俊贵原部队老领导曾询问他们百年之后如何安置,夫妇俩都想留在乔尔玛,与班长郑林书永远在一起。
说到两个儿子,陈俊贵一脸兴奋,他们全家也早已和独库公路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大儿子是一名军人,他原来是乌鲁木齐某野战师服役的,听说我的老部队修路的时候,他就申请从野战部队调到我的老部队,参加过第二次改建工程,另外我的小儿子是一名交通学院大学生,志愿要求到217国道当一名养护工人,已经给他安排工作上班了,可以说两代人在共同完成这个心愿。”
陈俊贵还有个心愿未了,从现在起,他要抓紧余生去实现:“我有个愿望,想和我的妻子自费走遍168名烈士的家,看看他们的父母,也叫战友们在九泉下瞑目,还要到他们当地的一所学校做一场报告。更让陈俊贵一直牵挂的是,在168名烈士中,依然有28位烈士至今没有找到他们的亲人。
傍晚时分,送走一批游人,陈俊贵腿部的老伤隐隐作痛。坐在老战友们的身边,陈俊贵很是释然,虽然年复一年地留在这天山深处,虽然又将面对一个大雪封山的寒冬季节,但能让更多的人们了解、铭记天山深处的那些活着与逝去的筑路兵,自己余生足以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