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馆长皱起了眉头，那段往事像一枚毒刺，再次戳疼了他的心：“一天，一队红卫兵闯进了乌鲁木齐南路衡山路的李家花园，看到满屋是古董，纷纷嚷道：‘四旧！四旧！砸掉！砸掉！’他们又摔又砸，把那些珍贵的西洋瓷器一件件从阳台上扔下去，摔个粉碎；年代久远的古代钱币，在他们手里一掰就是两瓣！这是一种无知和野蛮造成的践踏！李先生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幸中万幸的是，这一次红卫兵并未发现他收藏的青铜器，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队红卫兵不会搜到！”

　　“就这样，在那个中午，李荫轩为了保护毕生所藏的价值连城的文物古玩，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打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电话。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的话：‘马先生吗？红卫兵要抄我的家，我的青铜器全部捐给博物馆，你们赶紧派车来，否则就来不及了。’接到他的电话后，我马上和几个同事一起急急赶到李家。一进他家门，里面的景象顿时让我们惊呆了，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李先生夫妇表情木然，地上堆满了各式青铜器，都是流传有绪的名品佳作啊！”

　　马馆长的声音里透着深入骨髓的痛：“铭文记载周成王时代，平灭商纣王之子武庚叛乱的小臣单觯、记载周康王命明公领导伐东夷的战争的鲁侯尊等等，共有一百多件，极其重要的也有几十件之多！望着一屋子的珍宝，我倒吸冷气，庆幸没有落到造反者的手里。因当时处于‘特殊时期’，博物馆无法接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的捐赠，只能用代为保管的名义收下。于是大家一齐动手，造清单、数藏品、装卡车、运上博。

　　“整整两天一夜，我带领十几位同志忙得满头大汗，六轮大卡车来回跑了六趟！等到最后完毕，把一份份藏品明细清单交到李先生手上时，个个早已饥肠辘辘，头脑昏昏了。但我们都是欣慰、开心的。因为能亲手保护这些珍宝，那种无上的光荣和使命感，早已让我们忘记困乏……卡车发动时，李荫轩送到门口，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的这些东西，今后要请你们多多费心了……”

　　“后来呢？”早已听得一颗心紧紧揪起的我赶忙问道。

　　“再后来，李先生夫妻被赶到花园旁边的一间原来属于园丁住的房间里住，整幢洋房被房管所接收。1972年李先生逝世前，还念叨他那些藏品，对夫人邱辉讲，‘这个东西就捐给上海博物馆，只有那里能够保存这个东西。东西放在博物馆，我顶顶放心！’” 

　　那段日子，马馆长和工作人员一起，日夜守在博物馆，随时准备出动，清点、鉴定，向藏家和里弄居委会说明情况，并出具收据、清单。很多的文物，都是他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下来，然后无偿地捐献给博物馆的。

　　在马馆长和同事们的全力抢救下,上博先后抢救回归青铜器、陶瓷器、金银器、石刻造像以及丝织品等各类文物珍品300余件。如果没有他，也许上博就不可能有国内文物库藏“半壁江山”与青铜器藏品“世界第一”之誉吧。

　　“幸好我们工作人员的努力，加之从大炼钢铁时代开始，上海作为一个庞大的工业基地，民间过来的破铜烂铁源源不断，我们上博从中淘金，倒成了国内青铜器方面首屈一指的博物馆。”他呵呵笑着。

　　两小时交谈，我决定出资2个亿

　　马馆长就是用这样一种普通又不普通的方式，使得无数的国宝从熊熊炉口逃脱了劫难。他的一生，都与这些文物，都与上海博物馆浇铸在了一起！如今，这些文物虽然没有侵略者的强夺、没有了红卫兵的无知践踏，但却遭遇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化学腐蚀。

　　由于各种原因，博物馆的文物修缮保养经费有限，当他看到当年耗尽心血建设和保护下来的宝藏就这样慢慢地被岁月侵蚀毁坏时，他怎能不黯然神伤，烦苦忧愁？

　　于是，我问道：“我也知道老博物馆现在正在招商置换，不瞒您说，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这事情，所以先来看看。老博物馆置换需要多少钱？”

　　马馆长重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也许他看出了我眼中的诚意，犹豫了一下，说：“最少两个亿。”

　　两个亿，并不是个小数目。作为一个商人，我心里如何不明白？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却丝毫没有想到拨打心中的小算盘，而是想到，这么多国宝文物，确实亟待保护！

　　这就是缘，那上天给你安排好、需要你去做的大事，什么都是刚刚好，感情、时间、物质条件，都预备好了，需要的只是自己做一个决定。

　　我当即做出了决定：“好，我就买下来。”

　　那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感到了一份义不容辞的历史重担正在等待我挑起。缘，妙不可言，做大事，除了你有条件，还要看能不能感受和顿悟到这样属天的启示！我相信，我抓住了！我会牢牢抓住不放！

　　马馆长也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还要征求其他几家要买的单位，两亿的标底是否要，征询他们的意见是必不可少的。”

　　这时候，我隐隐有些担心，生怕被这些单位“抢走”。五天后，马馆长告诉我，市领导已经批复了我们的计划。

　　好事多磨：还要追加5000万

　　想到黄浦江畔即将形成的第一个商业写字楼，想着即将搬进新家的那些青铜器鼎、古玩字画，我就愈加兴奋了：“好呀，那咱们准备准备就签约？然后就可以动工了！”

　　然而，马馆长似乎丝毫没有应和我的激昂，他略带犹豫地又说道：“另外，需要向您说明的是，因为文物比较多，上海博物馆新馆不仅是文化的宝库，而且代表上海市的形象，市领导希望它做得更精致一些，所以可能需要追加5000万元资金……”

　　我听得出他的踌躇，虽然他是为了文物的利益，但是在他看来，商人的眼里，毕竟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而2.5亿元在他看来，似乎就足以亏本。

　　马馆长解释着原因，我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愧疚，但我也听出，他对文物的爱，以及他对我的歉意。

　　“不瞒你说……”马馆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忽然间，语气中透出一份果断，他看着我，异常诚恳地说道，“追加5000万资金确实有些突然，但我们之所以提出来，也是经过了反复斟酌。考虑到这些文物、这些珍宝、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确确实实需要维护保养，我们就干脆向您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够‘资助’这5000万！”

　　“资助……”我稍稍一愣，确实没有料到，马馆长会用这样的提法。我的眼前渐渐看到了一副神奇的图像：无数炫丽多彩的鲜花，凸显着勃勃生机，散发出清新怡人的芬芳；轻盈婀娜的蝴蝶，在花丛中一只只飞过，这些花、这些蝶，不是凡尘的样式，是一种生平未见、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我想起来了，这是不知曾经何时，我读玄奘法师生平传记后，在潜意识里，凿刻下的玄奘圆寂涅槃图。在他传奇斑驳的一生中，临终之际，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进入极乐世界。正是他一生走来，种下的“善因”，才能得到这幅美景的“善果”。

　　猛然间，我再一次地顿悟了，尽己之力去保护那些文物珍宝，难道不是需要我去种的“善因”吗？我还有什么可摇摆犹豫的？

　　而眼前，如此诚挚真切的老馆长，他的真诚、真心也早已感动了我。我当即就承诺：“好，您不必多说了，我非常理解！成交！”

　　马馆长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直到我再次肯定地点点头，他才再一次用力抓住我的手，久久握住不放。

　　托马斯雨夜突访：“这太疯狂了！”

　　签约前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准备着明天需要用到的资料，窗外，风雨交加，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和树枝被风搅动的摇曳声呼扯着，这样的夜里，总是会让人心里莫名地产生些异样。

　　“叮咚”一声，门铃骤然响起。只见金发碧眼的托马斯风尘仆仆、一股脑儿地闯了进来。

　　“NO,NO,NO,李，我要和你好好谈谈，这太疯狂了！”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欧洲美男子，此时显得有些仓促，袖领处还有一丝丝雨水痕迹，想是一路急赶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