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第25届香港书展如常在湾仔会议中心举行。开展第三天下午两点,由马家辉主持、作家金宇澄和导演王家卫主讲的名家讲座现场火爆,大家都想听听同为“上海人”的作家金宇澄和王家卫共同讲述《繁花》和上海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趣的画面。“繁花”在香港异地茁枝,或许是因为香港人中到底有不少老早的上海人,他们来听上海的故事,也是来听香港故事的另一种讲法。讲座当中,马家辉居然拿出一杆烟枪,打趣说要假扮上海人,王家卫见之,笑说,以烟枪代表上海,是一种误解。我知道,马家辉的本意是想在一个书展讲演的场合,作为主持,要尽快让现场热闹起来,让读者专注起来。就此而言,我总坚持认为,马博士是最好的书展对话的组织者。
就我自己来说,知道马博士,当然是因为《锵锵三人行》。说的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只记住了一个词,马博士,以及,当然,还有马博士本人。黑西装,不配领带,着白衫,微敞领口,蓄须,讲话是粤语国语混杂,声音斯文温和,间或配合言语的手势极适度而收敛。容我招供,那回我真的对马博士说什么不很感兴趣,只是望着电视里的他出神悬想,原来写字人里头还有这么好卖相的呀。
从不介意
是否与他人意见合拍
大概是《小团圆》挖掘出土那一年,三地热捧之际,《外滩画报》想在复旦大学办一场关于《小团圆》和张爱玲的讲座,嘉宾即是马家辉和止庵,媒体请我居中联系场地安排讲座事宜。止庵先生此前已认识,一听还有马家辉,遂当即承应。
坐在贵宾室的马家辉,一边擦拭他的眼镜,一边与止庵轻声聊天。记得是在聊他的终身偶像——李敖。止庵是不喜欢李敖的,当即表明立场。马家辉倒并无不悦,仍旧边擦眼镜边说着李敖自费为台湾著名报人、《中国时报》前副刊主编高信疆延医诊病的故事。坐在一隅的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在媒体前嬉笑怒骂的李敖其实更多是一个表演性的李敖,私下的李敖更温情也更侠气。彼时我并不措意李敖究竟是怎样的这个问题,相反是马家辉讲话时自始至终的平和让我印象深刻。日后见到好几回类似场面,才晓得他从来不介意他人的意见是否和自己合拍,当然,他也不会介意自己的意见是否跟他人合得来。
当晚止庵讲得较多,马家辉不讲话的时候则掏纸笔做记录。我很少看到公开讲演或对谈,一位嘉宾会认真听另一位的发言并不时笔录,马家辉是唯一的例外。讲演中,他有一语深得我心,在他看来,《小团圆》里头的人事几分真几分假并不要紧,很可能张爱玲借文学将她半生中的重要人物,不论善恶大小,悉数招拢来做一回纸面上的“小团圆”。我边听边点头,现实生活已然各奔东西甚至泰半凋零,何况有些人确实少见一面比较好,大团圆从来说来好听做来难堪,还是躲在字纸间凭吊往事小小团圆一下吧。马家辉这段关于《小团圆》的题解,一直令我印象深刻,对不对,不要紧,要紧的是此言分明见出他对祖师奶奶的体贴与温情。
数十年
专注写作且笔兴浓酣
出身媒体世家的马家辉,因为父亲任职报社总编的关系,自小就熟悉稿纸铺开搦笔作文的场景,也很早就开始了自己的写稿生涯。香港专栏的写作环境要求作者有提笔即来倚马可待的本领,但数十年专注于此且笔兴浓酣,怎么说都必然有一份心意与热诚在。而我妄自揣测,不喜无谓社交,甚至不惯交游到有点孤僻的马家辉,恰恰是借写作与观影实现自己一点点分身化身的愿望吧。
写散文游记时的他多情而细腻,以情人之眼观照世间总总。长沙街头含着槟榔的湖南男人活脱脱是一台“会走会动的汽车小引擎,但不喷烟,只喷味”;韩国的海鲜市场,惹他注目的不是男子精湛的磨刀和切鱼技艺,却是男子之妻一旁的崇拜眼神;最喜在中国各地吃路边摊,要是夜里买吃更佳,因为中意“灯下的热闹”,中意“灯下的人脸”,那简素白炽灯散播的阵阵暖意驱走的是“所有累积下来的妒恨与阴寒”。如果你留心,你会发现马家辉的游记其实很少写风景,似乎最牵惹他思绪的永远都是不同场景中的不同凡俗人物,而又最中意交臂而过的陌生生命的短暂停驻,这点看他拍的照片即可知。这些有意无意撷取的图文镜头,与其说透露出异地风光,毋宁说更多是马家辉本人的心灵走光。
据说他最讨厌坐飞机,几乎每次长途飞行都要给自己喂下两粒瞌睡药,好在沉睡中忘却飞行的劳苦与不适。可为什么憎恶飞行,却仍旧经常合家出游?我相信,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他应该不再是为了一饱眼目,他大概并不认同也并不执拗单纯的“家”的概念,旅行看似去到陌生的异乡,谁说又不是逃离束缚、拘囿、牵制、压抑我们的所谓的家?换句话说,旅行和写散文,让在不同工作频率间切换的马家辉可以有更为纾缓而自得的节奏,何况每回出游,在他身边的总是他的妻和女儿。
换到写时评政论的马家辉却又极高杆挺特。有些人或许对他误会,不管是普通读者,还是学界友朋,大多只晓得书写生命烂然瞬间的马家辉,却不知道每周写长篇时评政论的倔强而富胆气的马家辉。若你只歆羡马家辉纸面风云,横议香港时事,那你未见得知道他为此付出的代价——要不畏权贵。自小生于斯,长于斯,自家小孩亦生于斯,长于斯,看到各种看不过眼的人事,马家辉从不选择畏首畏尾,或是世故圆到,而是敢于出来讲话,还要讲得响亮。讲得响亮,看似容易,其实无意间会牵扯人事。这其实也是最考较言说者胆气的地方。听说当初曾荫权三次邀请马家辉去家里喝咖啡,他亦不给面子。因其觉得两人喝过咖啡,见面三分情,日后写文章批评都难。任何写批判文章的人,都必须保持一种距离,方能笔下无顾忌。
香港书展
重要的幕后策划
熟悉香港文化圈的人都知道,马家辉还是香港重要的文化推手。以我对于香港文化的了解,文化,在他们那里,好比味精,沦为烹制那无味的文化意见米糊汤时放的一点调味料。
在香港,在这商业律令发达的地区,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从事文化工作的艰辛与荣耀。蜗居高楼一隅,兀自敲打键盘,注定敌不过各种花边头条也注定不知何日无米断炊,反倒催逼出摒挡浮华浮漾粹华的字句手工业,谁说沙漠里开不出文化的花?
马家辉就是这般一个不知疲累的护花人。1997年1月,他和妻儿还住在台北大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一家人散完步回家,电话响起,是高信疆先生从香港打来,高先生在电话那头说,“你一个香港人,在台湾干吗啊,来《明报》工作吧。”隔天早上,他便坐上了返港的飞机,到《明报》任副总编辑。两个月后,3月23日,创办了《明报》副刊“世纪”,举凡评论、小说、诗歌、漫画、随笔,在在皆有,务求百花齐放,心心念念要“在报纸上开拓人文”。
是的,在报纸上开拓人文,不知今日可还有多少媒体会这般想这般做。至今,“世纪”走过十多个年头,即便再忙,马家辉仍旧每篇稿都看,每张图都把关。总算不负初心,“世纪”真真是香港的文艺之花,也妍丽,也清隽。
近年的香港书展,马家辉亦是重要的幕后策划。作为书展大使,推荐好作者参加书展,并不时到内地各主要城市巡回路演,为香港书展造势。文化人做事时易好高骛远,往往只有可说性,而无可行性。马家辉不然。我很认同他对书展的定义,是一次社会情绪的表达。书展抑或有更高的文化祈向,但最切实的目标则是唤回社会的读书氛围。因此,我们不必急着要求书展多么高端,相反参加者越多越说明民众对于阅读这件事是认同的,我们也不必排斥书展上五花八门的图书,相反越是纷繁不可胜数的出版市场越说明阅读拥有更完整的面向,我们更不必对书展作秀嗤之以鼻,相反这促使我们实际思考多元的文化环境究竟怎样形成。
我不敢说马家辉对于香港书展有多深远而重要的影响。但至少我看到作为某种程度上书展代表发言的他,从不以个人好恶为准,也看到他将早年的社会学学习经历转换成一种眼光,时刻尽力发扬香港的多元文化价值观,不让任何一种声音成为所谓的主流。
如果真要说点什么的话,我倒真心期待那个西装笔挺白衫清净加上一双轻便跑鞋的马家辉,何日能真的出演一部电影。当年他几乎有机会和舒淇演对手戏,却因主持龙应台的讲座而落空。如今我诚意希望哪位导演慧眼相中,即便只有几分钟,相信那都是一个“暧昧的瞬间”。
马家辉简介
马家辉(1963年-),生于中国香港,湾仔长大。传媒人、专栏作家、文化评论学者,熟悉他的都叫他“马博士”。他有学院派的深厚理论根底,也有传媒人的开阔视野,更有文人的笔墨功夫。现为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助理主任,《明报》世纪版和读书版策划顾问(同为该报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