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上海第17届国际电影节期间,默片女神阮玲玉现存最早主演的影片《恋爱与义务》2K修复版在上海举行全球首映,成为这届电影节的一大亮点。83年前的1931年,这部由联华影业公司出品的影片在上海隆重上映,引起社会热议,并掀起了一股复兴国片的热潮。但随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仿佛人间蒸发般,以致今天的电影史学家们只能空叹遗恨。如今,佳作久别重归,自然引起关注。事实上,围绕着这部作品的前世今生,也确实有很多值得追忆的地方。
壹 原著与作者
“联华”1931年出品的《恋爱与义务》是部有点奇特的影片,它是根据一个外国人的中文作品改编的,此人名叫华罗琛。
华罗琛原名S.Horose,译成中文,叫露存,不久改称为罗琛;又因为嫁给一个姓华的中国人,入乡随俗,便变成了华罗琛。罗琛是波兰人,在法国读书期间认识了中国留学生华南圭,两人在交往中产生感情,结为夫妻。1910年,她跟随丈夫回到中国,养育了一子一女。平时除治理家政外,华罗琛常参加各项慈善活动,加上丈夫是著名的土木工程专家,交游甚广,因而结识了政界、商界和文艺教育界的不少名人,她在北平的家——北平无量大人胡同19号,当年和林徽因的家一样出名,堪称另一个“太太的客厅”,在京津一带的社交圈颇有影响。
华罗琛视中国为其第二故乡,她有思想,有才学,又喜欢文学,很快就在中国开始圆自己的文学梦。从1915年起,她先后出版了《心文》《双练》等多部中长篇小说和散文集,其中尤以1924年6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长篇小说《恋爱与义务》最有影响。蔡元培先生当年在医院养病,看了此书原稿后“精神为之一振”,遂欣然答应罗琛的请求为其写序。
《恋爱与义务》叙述女学生杨乃凡和富家子弟李祖义相恋,其父却将她许配给黄大任,两人只有义务,没有爱情,生育了一子一女。若干年后,李、杨再次相遇,旧情复燃。李、杨私奔后,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李父一怒之下和儿子断绝了关系;黄大任则在震惊之余深深忏悔自己平时对乃凡的冷漠,独自担负起抚养子女的责任。乃凡为祖义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平儿,祖义在外则到处碰壁,最后一病不起逝去。时黄大任办报出书,创办救济会,已成社会名人,而乃凡生活无着只能靠替人扎花养家。这时,有一青年关克胜爱上了平儿,向她求婚,但在知其家世后畏难退却。乃凡为了女儿的幸福毅然自杀,她留下一信,叫平儿持信去找黄大任。黄阅信后感慨万分,遂认平儿为义女。
《恋爱与义务》文字浅显通俗,情节曲折复杂,内容涉及妇女、家庭及社会伦理道德诸多问题。女主人公一生悲剧,但故事结局却以父女团圆来收尾,可谓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故此书在当时称得上是“雅俗共赏”的畅销书。
贰 改编与翻拍
说起华罗琛这部名著的银幕轨迹,恐怕首先要提到明星影片公司的《爸爸爱妈妈》。这部影片上映于1929年,由洪深编剧,程步高导演,胡蝶、龚稼农、高占非、夏佩珍主演,可以说是当年“明星”的最强阵容了。虽然“明星”方面没有明说系改编之作,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影片主要情节显然都出自《恋爱与义务》一书。《爸爸爱妈妈》公映时有两句广告语颇为引人注目:“我们并非侮辱自由恋爱,实为自由恋爱抱不平。”这也是“明星”方面有感而发,因为影片中“自由恋爱”的结局似乎并不美妙。
1931年,“联华”根据小说拍摄了影片《恋爱与义务》,人物情节完全尊重原著,导演卜万苍,由阮玲玉、金焰主演。阮玲玉在片中一饰二角,既演母亲又饰女儿,表演自然、角色分明,公映后轰动一时,好评如潮,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著名演员顾也鲁晚年曾回忆:“我第一次看中国电影,大约在1931年,所看的影片是卜万苍为联华影业公司导演的无声片《恋爱与义务》,那是朱石麟根据波兰女作家华罗琛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看了这部影片,脑际中铭刻了卜万苍、阮玲玉、金焰的大名,使我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年像顾也鲁这样看了影片而深受影响的青年恐怕不在少数。
1938年,张善琨的新华影业公司翻拍了这部作品,这次重拍的是有声片,片名改为《情天血泪》。编、导两职由卜万苍一身而兼,男、女主角分别由金焰和袁美云出演。值得一提的是,崇拜卜万苍、阮玲玉、金焰的青年顾也鲁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在《情天血泪》中饰演一个角色,完成了他的影坛处女秀。颇具戏剧性的是,他演的是“少爷”,也即片中金焰和袁美云两人的儿子,演他“妹妹”的是另一新秀李红。顾也鲁和李红同岁,那年都是22岁,比“母亲”袁美云还要大两岁,因此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顾也鲁晚年在其回忆录中曾特地提到此事。
《恋爱与义务》的再次翻拍是在17年后的香港,由邵氏影业公司出品,石英、张扬、陈厚、顾媚等主演。导演屠光启在30年代末曾师从朱石麟,在他初学导演时,得到恩师手把手的教诲,很多场戏是朱石麟画好镜位后再交由屠光启执导的。屠光启这次导演《恋爱与义务》也明确言明系根据朱石麟、卜万苍1931年的改编作品再度翻拍。
叁 编导与表演
《恋爱与义务》的主要创作团体可以朱石麟、卜万苍和阮玲玉三人为代表,我们暂且以编、导、演的顺序略作介绍。
编剧朱石麟患有腿疾,曾长期在华北电影公司和北京真光电影院从事编译工作,看了大量欧美影片,眼界很宽,欠缺的就是实践。“联华”的创立给他提供了舞台,1930年“联华”的创业之作《故都春梦》就是他编剧的。《恋爱与义务》虽是改编之作,他却下了很大功夫,单文章就写了好几篇,条分缕析,看得出研究很透。《恋爱与义务》虽不算大部头著作,但情节繁复,人物关系也很复杂。朱石麟举重若轻,将之组合成流畅的电影场景,虽尚是电影新人,其功力让人刮目相看。
卜万苍是中国第一代导演中的重要人物。他和阮玲玉特别有缘,1926年阮玲玉考入“明星”,主考官就是卜万苍;阮玲玉的处女作《挂名的夫妻》,也是他导的。以后他还和阮玲玉合作过《桃花泣血记》《一剪梅》等片。《恋爱与义务》片长达153分钟,这么长的观影过程能让人坐得住、不分心,卜万苍的镜头景深运用和影片节奏处理起了很大作用。甫一开场,影片就给人以惊艳:金焰追随阮玲玉的一场戏,卜万苍娴熟地以移动景深长镜头,用约10分钟的时间长度来拍摄,将两个互相爱慕的年轻人的旖旎心态展示得淋漓尽致,由于是以观者视角来作展示,故让观众感同身受,分外刺激,丝毫不觉冗长。《恋爱与义务》对一饰二角的近镜头拍摄,是中国早期影片中做得最好的,真正做到了毫无痕迹。这是导演和摄影师的共同杰作。“联华”方面自己也颇感骄傲,其广告特地突出宣传:“一个演员饰演老的、少的两个要角,同时面对面地现身银幕之上,而且老的还要伸手抚摸少的身体。片中这一段竟摄得绝无破绽,真个已臻化境。摄影的高妙技能,可见一斑。”
阮玲玉很早就涉足影坛,她前期在“明星”和“大中华百合”拍了十余部电影,都没产生大影响,她的艺术生命之花是在“联华”绽开的。“联华”早期的两部杰作《故都春梦》和《野草闲花》都是她主演的,且大获成功,这奠定了她在“联华”头牌女星的地位。在《恋爱与义务》中,阮玲玉一饰二角,但饰演的人物实际经历了四个不同时期:少女杨乃凡,为人妻、为人母的少妇杨乃凡,老年杨乃凡,及杨乃凡之女黄冠英。阮玲玉从妙龄演至垂暮,几个阶段的表演极富层次,在不同形象中转换自如,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高超细腻的表演才华。阮玲玉对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有很好的掌控力,前述影片片首追逐那场戏,少女得意而矜持的神态被她演绎得异常生动,而老妇杨乃凡蹒跚的脚步和激情压抑的眼神,又表演得何其神似?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恋爱与义务》中演员的表演似乎都比较夸张,今天的观众可能有些不习惯。其实,这也是默片的基本特征之一。由于没有语言和音响的配合衬托,默片完全要靠演员的表演来演绎剧情,故脸部表情和形体动作就显得特别重要,剧情高潮时甚至要突出强调。生物万界就是如此,一种功能受到压抑,无法使用,另一种功能就会得到加倍强调,聋哑人的手势和表情不就特别丰富多姿吗?而这种夸张和强调也正是欣赏默片的特殊审美体验。
肆 传奇的重现
早年的电影拷贝使用易燃的硝基胶片,十分容易损毁,加上历经战乱,中国早期电影留存下来的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阮玲玉一生共拍摄了30部影片,仅有9部留存有拷贝,其中这次公映的《恋爱与义务》是时间最早的。该片拷贝原早已湮没不存,它的重新浮出水面也颇具传奇性。在这次电影节期间,笔者和台湾电影资料馆的钟国华先生进行过交流,据钟先生介绍,《恋爱与义务》这部拷贝的发现要归功于国民党元老李石曾先生。
李石曾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他从事文化活动长达70多个春秋,在新闻出版、教育实践和社会公益等多个领域都有建树,尤其是他倡导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可谓开风气之先,为中华民族造就了大批栋梁人材。1949年后他移居海外,1956年定居台北,1973年病逝。李石曾长期定居于乌拉圭,在那里留存有大量遗物。他过世后,国民党政府派人去整理,在其遗物中发现有一些影片拷贝,其中就有阮玲玉主演的这部《恋爱与义务》。由此看来,李石曾很可能也是阮玲玉的“超级粉丝”,且他这个“粉丝”当得很有价值,为中国电影、为默片女神阮玲玉做了件很有意义的事。《恋爱与义务》随李石曾的其他遗物一起被运回台湾。上世纪90年代,影片正式入藏台湾电影资料馆,这是《恋爱与义务》现存唯一拷贝,也是该馆收藏的年代最早的中国电影拷贝,且关涉众多名人:从编剧、导演、主演一直到收藏者,无一不声名显赫,故名副其实地成为了镇馆之宝。由于年代久远,影片存在很多划痕、霉点,并有不少粘连之处,已属严重损伤,不能正常放映。经过长期筹划,影片交由意大利博洛尼亚实验室完成2K分辨率的修复,事后经相关专家检验,影片去除了划痕杂质,黑白画质亦有明显提高。修复后的《恋爱与义务》全球首映选在上海,也有明显的纪念意义:上海是该片的出生地,而这次首映的上海电影博物馆所在地,正是制作这部影片的联华影业公司的遗址,两相交集,就更显特别了。对当代观众来说,能在大银幕上一睹阮玲玉、金焰的风采本就很不容易,而能在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观看这部充满传奇色彩、出品于83年前的《恋爱与义务》,更可谓难得。《恋爱与义务》这次在上海共放映了两场,能容纳的观众满打满算也就在2000人左右,你是这幸运的2000人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