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岁的昆德拉出版了第十六部作品,也是他用法语写的第四部小说。法国伽里玛出版社的评语实在有点盖棺定论的味道:“这本书是昆德拉全部作品的出人意料的概括。一个奇特的概括。一个奇特的收尾。”
译者马振骋解释说,原文标题中的"l'insignifiance"直译是:没有绝对的意义;再根据全文内容理解可得,人生中、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本无绝对意义,生活的本质可以说是无意义的。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个命题,尤其,当我们深思的是以《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不朽》、《无知》等作品闻名半个世纪的米兰·昆德拉。
几乎所有媒体在推荐这本书的时候都忍不住摘引小说开头时的片段:阿兰在思考女人的诱惑中心,是臀部、大腿还是肚脐?拉蒙在美术馆外面看排队的人、看公园里的人,索性不去看画展了。达德洛得知自己没有得癌,高兴地走在回家路上,但偶遇拉蒙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撒谎说自己得了癌。得知此讯的拉蒙又去和夏尔碰面,在交谈中明确地指出,“高明就是无用”,并挑明了“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
读者会在这样的第一章节后期待什么呢?期待谎言被揭穿或被解释?期待情色分析更深一步?期待鹧鸪的真相?事实上,昆德拉在第一章里已经摆明了整本书的立场。这无疑是主题先行的一种创作方式,几位主角和他们身上发生的琐事全都是为了预设的命题而存在的,他们积累并衍生出这个命题的多样化,并且,是用昆德拉钟爱的谱曲式的写法,如赋格曲般稳重行进,也不失跳跃的音符。
夏尔要把鹧鸪的故事改成木偶剧,斯达利和加里宁的“惺惺相惜”令人唏嘘。回顾昆德拉之前的创作,这位经历了政治风云,离开祖国捷克,移居法国生活的知识分子小说家在这个简洁明了的小故事里投入了多少“意义”,又借人物之手将其完全消解。
这几位好朋友保持着淡淡的交往、激烈的交谈,或有古怪的爱好(伪装自己讲巴基斯坦语),或有俗务缠身(重病的母亲需要他回家),他们是在生活的本真状态下(和平的散淡中)畅所欲言地聊几句政治人物,聊几句人之生死,带着回顾往昔的口吻,讲起用英雄人物给城市命名的往事……他们说的是:
“意义”经不起全方位的深究。“意义”是某个时代某个立场某个团体某种论点下的产物。“意义”会杀死幽默,也会带来恐怖。
思考所有被敲定的“意义”就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哪怕这个故事的情节相对稀薄,哪怕写法更像是法国新小说而不是捷克写实主义,但这依然是那个不媚俗的昆德拉,需要在生活中赏玩情色和玩笑的昆德拉。
斗争过去了,历史却可能反复。青春过去了,老年仍值得品尝。若有过激烈,今日或可痛定思痛,也可一笑置之。高明的写作者不会沦落到纯然的晦暗里去,高明的知识分子也不会放任历史或年龄带来的消极态度,质疑是因为清醒,阐明无意义是因为呼唤意义,所以,讥讽意义不是终极的结论。当我们读到这一段——“无意义,这就是生存的本质……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才会感慨:在消解伟大、反对神圣、嘲笑虚伪之后,高明的作家还会一如既往地唤起单纯的人性,一如既往地赋予生活本身以意义。
借着《庆祝无意义》,反观昆德拉的创作生涯,突然想起中国古人讲的:一开始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升华到第二层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已到第三层意境,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