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0:百姓纪事/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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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一杯水
赵忠锦
本版插图 杨宏富
  ◆ 赵忠锦

  20世纪90年代末,新疆轮南区块发现了油气田,国家西气东输战略开始酝酿实施,又一场石油会战拉开了。我也因此经历了一场难忘的磨炼……

  1

  前方就是戈壁

  1999年,华东石油局六普大队前站人员进疆进驻库尔勒。3月26日,前指派我跟一个二十几岁的藏族司机(我们都喊他“小西藏”),由他作向导去沙410井验收ZJ60LG钻机水泥基础,准备上钻。计划安排行程一天,当天晚些时候回营地。后来我才知道,从库尔勒去705要走240公里,从705再去410井还得走180多公里,来回800多公里的戈壁沙漠,当天要返回是很困难的。

  天刚亮小西藏就过来了,我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图纸资料、测量工具、一只水杯跟着他匆匆上路。那天正赶上维吾尔族的古尔班节。车子出了库尔勒,郊外的马路两旁笔直的白杨早已绿叶葱葱。路上,人们三五成群,欢天喜地,小伙子开着摩托,带着身穿盛装的姑娘,长胡子大叔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发了胖的大妈,买买提骑着毛驴,毛驴背上披着美丽的红色毛毯。小西藏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向我们挥手,那幸福的微笑,给我带来了轻松和快乐。

  村庄慢慢消逝,人也渐渐稀少。白杨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黑色的沙土,一望无边。开了好一阵,前方终于有了一片绿洲。“那是什么地方?”“迪那河,桥头的手抓饭是有名的,下次我们去吃,今天得赶路。”

  小西藏的车开得很快,那关不严的车门蹦蹦直响,门缝里冲进来的沙尘呛着你的鼻子。过了轮台,快出705了,路边有两个小土屋,灰蒙蒙的,小西藏停下车说:“我们在这里吃饭,从这里进去就再没有吃的了。晚上才能回来。”

  我们各要了碗手拉面,吃完,装满了杯子里的水。前方就是戈壁沙漠了。我没有进过戈壁,向往与冲动让我心潮澎湃。小西藏提醒我:“戈壁沙漠里很干燥,你们南方人第一次来都不行,以后呆长了就好了。”

  太阳已经像把火,烤着那本就干燥的戈壁。进来不久,我的嘴唇就开始干裂出血,翘起的嘴皮能够大块大块地撕下来,鼻孔干涩,用手一挖都是血块。水,我立刻想到了水。只带了一杯水怎么能走进这戈壁?也太马虎了……我如梦方醒。

  “小西藏,你该提醒我多带杯水。”我说。他说:“带了,后边有几桶呢,车子加水足够了。”“能喝吗?”“不能喝,是脏水。你不是带水了吗?”“一杯水哪够啊!”“中午干了喝点晚上就回来了,不行你喝我的。”“你不是也只有一杯水吗?”

  我看着他,很无奈。小西藏的脸手干枯得像树皮,他就是棵胡杨,还会怕干吗?我可怎么办呢?想着我下意识地看着那还没有动过的水。看来这杯水得留着,留到要命的时候了。从现在起,它将是一杯只能看不能喝的水。

  2

  想起那时井喷

  不由想起几年前,我去渤海湾冀东油田,也是打前站。井位离海很近,海水不能吃也不能用,大部队还没到,吃的喝的都得自己解决。我们每天提着两只小铁桶去十多里路外的一个小村子挑水,五个人两小桶水除了吃什么也不能用,十多天没洗过一把脸,没刷过一次牙,就连吃饭的盆子也是吃过了就倒扣着……恶劣的工作环境,艰苦的生活条件总在伴随着我们,与我们紧紧相连。

  车子在戈壁里不停颠簸,到哪儿了我也不知道,这地方连个地名都没有,过来的叫705,现在叫什么?谁知道。太阳越来越辣,把戈壁晒得干枯烦躁。看着放在车窗前的那杯水,太阳已经把它照得浑浊,车子的晃动让它有了小小的气泡。

  中午了,远处有个桩慢慢向我们靠近,小西藏说:“那是个报废井,井喷了油气,烧死烧伤了二十来个人。”我说:“停一停,我下去看看。”

  小西藏停下了车。一个用水泥石灰做成的小“碑”大半人高,上面做了个四方小屋顶,光秃秃的没有字。它是事故井,没有事迹,没有辉煌,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没人知道他们曾在这里被熊熊的烈火燃烧……望着那“孤独”,我们默默上了车离开了。

  我的心一阵绞痛,为他们,也为我们。都是为了那个梦,中国的石油梦。

  我也遇过井喷,也曾与死神挑战,能否走出这些事故常常是碰运气了。冀东油田的一次井涌至今让我历历在目……

  那次,完井了我们去GS井做井口,突然泥浆拼命涌上来,溢出的泥浆很快渗进了鞋子裤腿。刻不容缓,一口井,人力物力设备油料加上下的套管,要好几百万,顷刻间就可能变成一片废墟。“先焊死它,把井口焊死!”队长叫喊着。我们切割与井口大小相当的铁板,他们试着堵住上涌的泥浆,大家齐心协力围着井口。可不断上涌的泥浆让铁板无法与井口连接。“用整木!”有人叫着并把它抬过来,大家分成两边用整木压住井口。泥浆从缝隙里冲出来,铁板根本插不进,冲出的泥浆像射出的子弹,让你无法睁开眼睛,满头满脸满身像铁甲重重地挂在身上。

  大家来回折腾,铁板终于压上了,焊工马上焊起来,满脸绷着的泥浆面罩当然是不能戴了,他眼瞅着井口每一个缝隙,哪儿靠上焊哪儿。泥浆的外溢又让焊点很难连接,就这样崩了再焊,焊了又崩,束手无策。

  “泥浆有气泡!”有人叫着。瞬间气泡越来越多。“工长机修留下,其余人全部撤出!”队长喊着,“撤出百米之外!”大家都哭了,这井不能就这样没了。小陈贴着我悄悄地说:“我心跳得厉害,腿直抖。”“不行你去拿些焊条来。”我找个理由让他走开。“不行!”我知道他不会走的,只是说说。我本来挺沉着的,他一说我的腿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井场空气凝固了,进入了生死存亡的状态。随着泥浆气泡增多增大,只要井下油气一喷,接上电焊的火源,井场顷刻将是一片火海,瞬间我们都得被大火吞没。得赶紧断了火源,不能再焊了。队长哭起来:“全部撤走,井堵不住了,不走井没了人也没了。”人命关天,他拉走了焊工,切断了电源,我们跟着撤了出来。

  我们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焦急!一点办法也没有。万幸,上涌的泥浆小了,这口井最终自己垮了。

  吉林队就没有碰上这样的好事了,井喷了防喷器没关住,大火把井架烧倒了,井场设备变成一堆废铁。那次事故烧伤了好几个人。

  钻井是个高危的行业,与死亡挑战是常有的事。但我们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怨言,始终保持着对石油事业的那份热情与执着…… 

  3

  胡杨林遇沙暴

  干渴难忍,喉咙里不时冲出阵阵血腥味,拿起水杯轻轻地靠了一下,只能享受潮湿,没敢喝。头昏昏的,眼前金花四放。这水已经变成了生命之水,让我对它那样的珍惜。

  不知谁在路边做了个木牌,上面重重地写着“死亡之海”,干巴巴地歪在路旁。路漫漫,我们继续向沙漠里进发。星星点点的骆驼草稀疏地嵌在沙漠里,那没有死透的骆驼草粗壮的根茎紧紧包裹着一个个土包,两人多高,风再也不能把它们吹走。它们像一个个卫士,不知经历多少狂风酷暑多少冰雪严霜,都稳稳地站在那里,坚强有力,岿然不动。

  “胡杨林!”我叫着,一直让我想往的胡杨林,现在尽收眼底。胡杨木干枯的躯干像被撕裂的肌肉,岁月沧桑让它残缺婀娜,千姿百态。它们没了生命,又坚忍不拔;它们不死不烂,又让人觉得它们是生命不息。

  远处是连绵的沙丘,沙丘上涛涛沙浪细长柔和,清晰可见。我们沿着干枯的河床向前走着。“嘭”的一下一片黑影从天而过,“猫头鹰!”小西藏说。“那么大!”“看,黄羊!”他又叫道。我一眼望去有好几只,在红柳边很悠闲。说话间早没了踪影。“有狼吗?”“有,还有野猪。”

  中午过去了,人已干得不行了。心里烦得很。我再也坚持不住,打开茶杯小小进了口水,湿润一下自己干痛的喉咙。

  不知不觉,起风了。风越刮越大,扬起的沙尘让天空一片灰暗,一团团骆驼草干枯的草球从身边滚滚而过。风把它连根拔起,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荒原随风翻滚,越滚越圆。

  车走不动了,风把它吹得横着走,小西藏慢下了车说:“到风口了,风大只能慢慢走,快了车会被掀翻。”地面上的沙尘像道道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后浪推着前浪。小西藏有时干脆把车火熄了。车子还能走,我闭着眼睛感受着狂风给我们带来的动力。

  “沙暴!”小西藏突然叫着把车停了下来……

  4

  没了东南西北

  我睁开眼,沙暴铺天盖地黑压压地过来了。天没了,地也没了,只有沙尘无孔不入。我闭上眼睛想象沙暴的场景,忍不住瞄上一眼,苦涩的灰尘又让我重新闭上,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黑暗过去,天地重见光明……

  十几分钟后,沙暴过去了,鼻孔一圈被沙尘堆积,眼角鼻沟都被细细的沙尘覆盖,车上玻璃上厚厚一层。小西藏用擦布清除车上的浮灰,我下车如饥似渴地呼吸那重新到来的“清洁”空气。刚才的黑暗让我窒息。我用手挖挖耳朵,擦擦眼角的沙泥,却怎么也弄不掉。衣服上粘着的沙粒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本来干涩,再添尘土,真是“雪上加霜”!

  小西藏东看看西看看。“怎么哪?”我问。“走错了,好像不是这条路。”“怎么办?”“不着急,再找找。”

  其实急也没用,走错了再重来,这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进来了与外面就没有联系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看着那杯还没敢喝的水,好像只有一半了,太阳的热浪、干燥的气候把它蒸干了。我已没了东南西北的概念,小西藏说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我俩只剩下两样东西了:满是沙尘的车,与干柴一样的身躯。

  太阳歪下去了,小西藏往车里加水,望着他倒下那不清爽的水,本想要命时能喝上一口,看来也没指望了。上车,我又闭起那干涩而闭不拢的眼睛,心里盼着那沙410井,它在哪儿呢?

  整个下午我们在这戈壁沙漠漫天漫地地过来过去。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太阳下去了。

  5

  原地跑了一夜

  “到了!”

  我睁开眼:“这里也有胡杨!”

  “是的,井位就在胡杨林旁边。”

  下了车我俩相互看看,疲惫让我们失去了表情。

  井场的基础浇好了,远处还推了一片很大的平地,是做生活区的。井场旁边有几间土砖木板搭起的简易房,是做基础的民工住的。推开门,满屋的灰尘,几块破碎的木板,几只坏铁桶与一些没用完的水泥。小西藏说:“今晚我们住在这里,天马上要黑了。我们找个好点的房子把门顶好,防止野狼入室。”小西藏说得很轻松,可那一晚是我第一次在荒凉的戈壁沙漠里过夜。

  天黑了下来,很快有了凉意,我们东拉西凑找了几块稍大一点的木板,几张破草垫,又捡来一些用过的杂草,拢在一个较干净的墙角。小西藏又去检查了他的车,关好门窗。车上的水也没拿下来,明天还有一天呢。

  夜深了,我俩蜷在墙角,墙上泥土的味道,草垫上的酸臭味,水泥堆里的氨气味,搅和在一起。胃在隐隐作痛,寒气阵阵袭来,我们坐在草垫上,背靠着墙角,相互挨得很紧,不想说话,也说不动。

  一会儿腰不行了,睡又睡不下来,草太少没盖的也不敢睡。把腿摆平了腰不行,把腿拱起来大腿脚拐时间一长又撑不住,这边歪歪那边靠靠,反正哪样都不舒服。外边安静得让你害怕……

  夜里冻醒了,人像掉进了冰窟。浑身哆嗦,睡不住了。我俩爬起来,腿发麻站不住,从门缝里进来的寒气灌到了你身体每一个地方,我们在屋里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跑起来,跑累了坐一会儿,冷了再起来跑。那个夜晚我们不知跑了多少路,跑了多少辛酸……我们没有沮丧,只能意志坚强。

  天终于有点亮了,我爬起来拿了图纸工具去了井场,把基础认认真真地量了个遍,小西藏过来帮我,我们做好记录,按图纸要求标上需要加工和重新加工的地方。不能落下什么,来一趟不容易。

  新疆的太阳本来起得就晚,忙完了已是中午了。寒冷过去了身上重新暖和,肚子有点胀,那是夜里冻的。胃空空的,肠子挨着肚皮,好像也没有什么小便。再看一眼那光秃秃的井场,还有那片胡杨,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嘴唇又在出血,血块照样堵住鼻孔,喉咙辣辣的,衣服也变得枯黄。喝了口剩下的水,算是今天进餐了,也给返回营地添一点精神力量。

  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去那410井时,兄弟队的四名钻工正在井场接设备。后来得知,晚上太冷,他们找来了废木板生火取暖,一个个都睡死了,屋里的浓烟熏死了三个,只救活了一个。三个年轻人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那剩下的小半杯水没敢一口把它喝完,每次喝一点点。快到库尔勒时,我才一口喝干了杯里所有的水,但没法再去享受那水带来的幸福,因为即使那水能够送进咽喉,它还是让我干干地发痛。

  返回营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指挥部已经准备好明天一早派车找我们去了。

  我俩精力耗尽,人在打晃,但我们还是站着回来了。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晚上睡上一觉,第二天照样很快地活过来。因为在我们心里,是有东西在支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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