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苏·奈保尔的出席,使本月的上海书展更趋高端。这位2001年获得诺奖的作家,被称作“作家之中的作家”,富于特征的面孔,钢铁般的意志,超人的洞察力,一流的文笔,使用简单的文句审视复杂的现代主题——这些还不仅仅是人们着迷的原因。“谁的心中没有属于自己的特立尼达岛?”那种无根的飘移,那种异乡人的孤独,当奈保尔的作品使我们怦然心动时,你会明白,为何在那么多的诺奖作家中,会对他情有独钟。他以他强悍的个性,一直努力于自我认同。“他对待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都将服从他的野心。”(其传记作家语),而自我认同——现代人永远的目标,也是永远的迷惘。
2014年8月12日下午2时,科学会堂国际会议厅,上海国际文学周主论坛,“文学与翻译,在另一种语言中”——奈保尔作为嘉宾出席。400个座位座无虚席。坐轮椅上场的奈保尔,穿着浅黄色衬衫,目光有些茫然,10分钟讲话的间隙,略有停顿,以为结束了,却又有一个和缓的补充。在这个美妙如山坡一般的节奏中,他眼中流露出智慧与有趣。他说的观点正是“翻译需要有节奏”。
1 从特立尼达出发
奈保尔的作品以语言尖酸辛辣、字里行间充满批判和嘲讽而闻名。弗伦奇在所著的《世事如斯——奈保尔传》中说,他去过特立尼达,才知道当地人的语风就是尖酸刻薄的。这座中美洲加勒比海上的英属岛屿,应该是奈保尔的文学摇篮。他的成名作《米格尔街》取材于童年记忆。贫困、脏乱,生机与幽默互映。被评为“二十世纪百大英文小说”的《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是奈保尔以父亲为原型创作的作品。出生在特立尼达的印度后裔毕司沃斯先生,自小寄人篱下,长大后为了摆脱贫穷,入赘到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凡事都得看人脸色。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他终于得偿所愿,却发现贷款和生活所需已使他负债累累。
在奈保尔的《看,这个世界》一书中,父亲是他写到的特立尼达岛上的“第三位作家”,“他只写过有数的几个短篇”。父亲的作家梦与他对写作的看法无疑影响到奈保尔。奈保尔成名后给有抱负的作家的一些建议大多归功于父亲,比如:不要写长句。永远不要用你确定不了含义的词。避免抽象,始终选择具体。语言要平实,优美来自简单——奈保尔的写作风格很早就形成了。
奈保尔患有哮喘,少时挨过饿,他称挨饿“很荒谬,是非常无聊的回忆。”在获得奖学金于牛津大学求学、毕业,以及在BBC工作其间,奈保尔时常经济拮据。“要是他们真的用了(指BBC用他的小说),那就意味着,写了两个星期,我会挣到15基尼以上。不错啊!而我只有18岁!”——在给姐姐的信中,他写道。关于钱的最早概念,弗伦奇在《世事如斯》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苍老的印度人推着一辆装着冒汽冰品的手推车经过,售卖一分钱一个的冰棒或冰块。他叫卖:“冰块!冰块!”维多(奈保尔小名)想跑出去买一根冰棒。但是:“盖先生(奈保尔的邻居)告诉我:‘不。他会把它给你拿过来。’”对于维多,这句话并不简单:“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很重要的教导,意思是说,你一旦花钱,你就有了某种权利。这是处世之道的训练——你不用追赶街上那个赤脚的人;他必须向你走过来。我至今记着。”(2002年弗伦奇对奈保尔的访谈)美国作家保罗·索鲁在他《维迪亚爵士的影子——一场横跨五大洲的友谊》一书中,记载两人聚餐,奈保尔从不买单。这本书百分百的真实性至今尚有争议。但奈保尔似没有铺张的习惯。《世事如斯》中,弗伦奇在写奈保尔妻子帕特死后,用了这样的句子:“维迪亚不知道怎么办。他用了一生来避开朋友,缺少帮助。”
“离开小岛”——奈保尔人生的最初指令。但是文学的特立尼达,终身挥之不去。奈保尔的虚构与非虚构作品都有自传的成分。有人批评他反复写自传。
自大,成名的欲望,孤独的意志,野心,它们是特立尼达赋予奈保尔的血性。只能进,不能退。“和血吞下,自己走啊!”——奈保尔式的语言,甘苦自知。
2 走向更广的世界
“我的写作生涯全在英国度过,这一点必须承认,这也必定是我的世界观的一部分。也必须承认,我做过很多次旅行,我无法假装作为作家,我只了解一个地方。我曾经面对过压力,要去那样假装,但是在我看来,那是种虚假的世界观”。——奈保尔在《看,这个世界》里如此说。1962年、1975年、1988年,每隔13年,他去印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幽黯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是他三次去印度采访旅行的产物。这位印度移民之子对印度沉郁悲怆的感情与分析,永远夹杂着冷静的讽刺和精准的批评,尖锐与迷惘笔调令无数读者着迷。
这些年来,奈保尔去过巴西、阿根廷、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在去过他祖先的国度印度之后,他觉得“需要观察与理解他的特立尼达同胞的祖居地。”他去乌干达的大学做了驻校作家。他要了解非洲。他去肯尼亚、坦桑尼亚、刚果与卢旺达交界的基格兹。2009年至2010年,奈保尔从非洲的中心乌干达出发,先后经过加纳、尼日利亚、象牙海岸、加蓬,以及非洲最南端的南非,《非洲的假面剧》就是他精彩的游历笔记。“像福楼拜和海明威一样,奈保尔善于用最简单的词汇去表达最深刻的含义,世间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他的探寻之路中的朦胧使得它更加鲜明。奈保尔做了最好的展示,让人对他的非洲之旅身临其境。”《时代周刊》如此评价。
正像荷兰作家伊恩·布鲁玛所说的:“没有几位诺贝尔奖得主真打算去巴基斯坦或是刚果的边远地区,只为倾听无名人物的故事。奈保尔做到了。这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谦虚,从最低微的印尼人、最平凡的巴基斯坦人、最穷苦的非洲人身上,他依然能够看到自己的痕迹。”
陪着他行走,如今来到中国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小他20岁的纳迪亚。在奈保尔的第一位妻子帕特癌症过世2个月后,他就迎娶了这位巴基斯坦女记者。奈保尔的婚外情一直是被人批评的,保罗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一书中,尤其为帕特在40年婚姻中的奉献与结局而愤愤不平。“我得到了自由。她被毁了。这无可避免。”——奈保尔的坦率始终语惊世俗。
勇往直前,一个一直朝前走的姿态,也许做不到眷顾与停顿。
奈保尔笔下的世界,全靠他的双眼和双耳。这位富有力量感的作家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对世界的好奇与探索,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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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说奈保尔
翻译家周克希:奈保尔先生极其重视翻译中的节奏问题,认为只有译者掌握了作者的节奏,译本说的才是他的“声音”。这个观点新颖而有见地。普鲁斯特多写长句,但那些充满诗意的长句,都是可以出声读的。按他的好友莫朗的说法,普鲁斯特和朋友交谈时,就是用这种带有许多插入语的方式说话的。译者如果掌握不了这种节奏,就无法说出“普鲁斯特的声音”。节奏,是作品的内在气息,译者要和作者“同气相求。”
翻译家曹元勇:我是在8月12日晚的宴会上见到奈保尔的。82岁高龄的奈保尔看上去面孔略显浮肿,滞重的眼睑常常下垂着,神情疲塌而无力。他大多数时候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对周围似乎不关心,但当你走过去向他致以问候时,他会抬起老人才有的那绵软而温柔的手,客气地微笑着与你握手。如果你说到的某个字词引起他的兴趣,他本来似乎倦怠的眼睛才会刹那聚集起一股深邃的亮光,逼视地打量你一眼。
小说家金宇澄:个性的叙事,极具观察的趣味,对身份、环境的自省,在“印度三部曲”中尤为突出,沉郁消极的态度,独有的迷惘魅力,超越了狭隘的道德力量。他笔下细致梳理的印度,常常令我徘徊再三,想到了同样只能在局部意义中理解的上海。
刚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青年小说家滕肖澜:他特殊的身份构成与生活经历,决定了他创作题材与内涵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具有独特趣致魅力的文字,让人沉醉其中,甚至有些晕眩。尽管在我看来,他有时似乎略显刻薄。尽管许多时候,人人对他这个人的关注,要超出对他作品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