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上海首先把三联书店打成“黑店”，爸爸成了当然的 “黑店大老板”，三联同仁都成了黑店伙计，不少人受到冲击、折磨、批判，还有人以死抗争。妈妈处境也不好，但可能不是主要的批斗对象，没有受太大冲击，只是遭到不公正对待，被下放到里弄听公用电话，我两个哥哥的性质则已不属人民内部矛盾了。妈妈所受的歧视和屈辱不敢告诉宋，怕她担心。我想，她身居北京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各种事件会让她推断出各种情况，有一封信中不是提到了“三个月失去了五位好同志和朋友”而感到难过吗，她也在为妈妈的安全担心，她自己有倾诉的需要，才发生《感言》一文我所提到的让我们搬到她父母的独幢老宅避风头一事。

　　从宋仅存的几封“文革”信函中，我们常见到宋相同心态的不同表达：“烦恼的事发生太多了”，“有别的事使我不愉快，但见面时讲吧”，“告诉你不愉快的消息”，“北京一些老朋友，都在准备下乡去”，“三个月失去了五位好同志和朋友，使我很难受”，“福利会的一位翻译蔡曼云，一年多没有消息了”，“不知什么缘故，她被关起来”。她的一位表妹倪吉贞遭毒打，被扫地出门，无处投诉跳楼自杀了，编《中国建设》的得力助手金仲华被迫害致死……她多次写信对我妈妈说：“希望我能回家”，“准备回上海”。除了对局势的感受外，还“有些噜苏事，见面后讲你听吧！”1973年10月妈妈在北京301医院住院检查期间，宋庆龄想办法找她，“但未成功”，可见想见面的急迫性。她在信中对妈妈讲：“什么事都写给你听听”，因为“我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呀！不能经常在一起谈心”“更使我难过”。

　　“文革”中一批信遵宋嘱“烧毁”，从仅存的信中，“四人帮”垮台前后有两件事仍使我深思，令人印象深刻。一件是1976年初周恩来总理去世，在悼念活动中，宋遭到无谓的批评，忍无可忍，为了表示对 “四人帮”恶行的抗议和决裂，她胸有成竹，准备辞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职务。这件事表现了宋庆龄清醒的勇气。往常她总是希望多看到妈妈的信，这时却反常地在信中说：“请不要回信了，越省力对你越好！”为什么？她没有预计到“四人帮”会垮台得那么迅速、那么彻底。再说那年连续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周、朱、毛先后去世，唐山发生大地震。人们还没来得及从惊恐和悲伤中缓过劲来，党中央果断、迅速地采取措施，“四人帮”倒台了！宋庆龄不需要采取公开的形式抗争恶势力，而是与全国人民一起同庆“四人帮”的覆灭。另一件事，是1979年8月，在接见日本仁木富美子后，她写信给妈妈，说起日方友人谈起“和霸权主义奋斗”时，她提出“我们妇女现在多在学习张志新烈士的奋斗精神”。这的确是当时媒体宣传的一个热点，看来平常；但以宋庆龄的身份，能这样说出，是有反思历史勇气的。妈妈与她一定有心灵感应，只是她不会说出或写出来。

　　最后的使命

　　妈妈经历过两次撕心裂肺的诀别，一次是韬奋去世，另一次是宋庆龄的病逝。

　　1981年3月以后，宋庆龄病重，妈妈一直守候在宋庆龄的寓所。在宋两位秘书的记事本上，妈妈是探望宋庆龄频率最多的一个。5月15日，宋庆龄病危，20日，宋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有表情。宋庆龄问身边工作人员：“我在什么地方？在去厕所吗？”“钥匙在哪里？”当她看到妈妈来到身边时，会清醒地问：“沈大姐你休息没休息？”21日清晨，妈妈来到病榻前陪伴，无声的陪伴常常胜过有声的问候，宋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断断续续清醒地对她说：“你休息了……一定要休息”，5月22日宋病情有所好转，令人宽慰。终究病情太沉重了。

　　5月29日，妈妈后半生的亲密友人，相依相伴的宋庆龄，因白血病永远闭上了她美丽的双眼！

　　宋的骨灰由邓颖超领队送回上海，妈妈和其他友人同机前往。在飞机上，她的悲痛得到友人们的慰问，他们称妈妈是“孙夫人亲爱的朋友沈粹缜女士”。这是妈妈最后一次陪伴她的闺密同行了！在万国宋氏墓地（今宋庆龄陵园），妈妈参加了隆重的葬礼——她可以倾心相诉的好友永远地长眠在这里了……

　　1981年6月4日，葬礼结束，邓颖超带队从上海回到北京。由她起草了《执行宋庆龄同志遗嘱的办法（方案）》，6月10日报送胡耀邦，当天即批示“同意”。6月14日，时任中央组织部长的宋任穷也批示“我完全赞成”。为落实这个方案，成立了临时小组。临时小组由八人组成：邓颖超，全国政协主席；廖承志，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高登榜，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汪志敏，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副局长；李家炽，上海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副局长；童小鹏，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杜述周，宋庆龄警卫秘书；沈粹缜，邹韬奋夫人、中国福利会秘书长。

　　在“八人小组”第一次会议上，明确对北京、上海的宋庆龄寓所进行清理，北京由汪志敏主持，沈粹缜、李家炽、杜述周、张珏（宋庆龄的英文秘书）参加；上海由李家炽主持，沈粹缜、周和康、孙志远以及上海市委行政会计张媚娟参加。知道“八人小组”的工作和分工后，我清楚了妈妈这段重要时期生活的重要内容，这是她和宋庆龄近半个世纪相知相伴后最后一次为亲密友人宋庆龄服务了。北京、上海两地的清理小组都有妈妈参加，作为宋的挚友，是她的荣幸，我作为女儿，又觉得有点残酷。因为宋庆龄走了不到一个月，妈妈像失去亲人一样的悲痛远远没有淡去，睹物思人，只会加深她感情上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