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前次集体给鲁迅先生写信的经验,赖少其也萌发了一个想法:直接给鲁迅先生写信,直接听取鲁迅先生的教导和帮助,这样,他会得到更多的教益。
一九三四年底,他将自己的新作以及这一时期创作的版画作品共二十五幅,其中配诗十首,集在一起,装订成一册,题名《诗与版画》,附了一封信,给鲁迅先生寄去。他在《诗与版画》一书的封面,题了一句话:“献给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表达自己的敬慕之意。
《诗与版画》实际是赖少其的一本配诗木刻作品集,这本集子表达了作者憎恨黑暗,追求光明的精神,同时也反映了旧中国人民的悲惨生活。他的木刻技艺,文学才华在诗中也表露无遗。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同学从传达室给他带来一封信,他接过来一看,信封上赫然写着“上海周寄”,从那熟悉的字体,他立刻看出是鲁迅先生寄来的。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身体内的血往上奔涌,好像心都要从胸膛内迸出来。他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赶紧将信拆开,一看,信是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八日写的,几行秀逸而略带汉隶的行书字立刻跳人了他的眼帘:
寄给我的《诗与版画》,早收到了,感谢之至,但因为病与忙,没有即写回信,这是很抱歉的。
啊,鲁迅先生因为“病与忙”,没有即时给他写回信,还向他这个青年学生道歉!看到这里,赖少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对于他寄去的版画作品,还“感谢之至”,赖少其真是激动极了。
赖少其又接着往下看:
那一本里的诗的情调,和版画是一致的,但版画又较倾于印象方面。我在那里面看见了各种的技法:《病与债》是一种,《债权》是一种,《大白诗》是一种。但我以为这些方法,也只能随时随地,偶一为之,难以多作。例如《债权者》,是奔放、生动的,但到《光明来临了》那一幅,便到了绝顶(也就是绝境),不能发展了。所以据我看起来,大约还是《送行》、《自我写照》(我以为这比《病与债》更紧凑)、《开公路》、《苦旱与兵灾》这一种技法,有着发展的前途。
小品,如《比美》之类,虽然不过是小品,但我觉得幅幅都刻得好,很可爱的。用版画装饰书籍,将来也一定成为必要,我希望仍旧不要放弃。……
赖少其看着看着,他觉得心在“突突”地跳,胸中涌动着一股暖流,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是的,他流出了激动的、喜悦的泪水。
按照鲁迅先生信上指点,他又投入了新版画创作
有了鲁迅先生的教导,赖少其参加木刻运动的热情更加高涨,而且,他对在木刻技法上应该坚持什么,发展什么,扬弃什么,心里更有主见了。按照鲁迅先生信上的指点,他又投入了新的版画创作。
然而,形势是严峻而残酷的。
日寇的铁蹄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中国的土地,到处闻得见战火的硝烟,然而,爱国的抗战行为正在受到扼杀,革命者正在受到杀戮,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正在流淌着革命者的鲜血。
看到这些现状,赖少其有时感到忧郁,苦闷,他不知道,中国这样下去,将走向何方。
为此,他写了一首反映这种情绪和心态的新诗《自祭曲》,表达他这种郁闷的心情。根据这首诗的内容,他创作了十幅版画,以诗配画的形式,将诗意融人了版画作品之中。
在诗中,赖少其描写自己感觉到了一种“朦朦的,症结着块状的悲秋之味。醒过来时,才知道我也在釜中,酸味的釜中啊/红的,灰的,在那绿色——赭色的面上。我看到了!一群蝗虫好像有味、无味般吸吮着自家的心血。/原来我立在一个满生荒草没有祭扫的坟前,新的碑石上正刻着我的名字。/成群的乌鸦飞了过来,百只眼睛袭了进来,要来含我的骨肉么?怆惶的着急了。”而他的游魂,“没有知觉地分成片片,/飞呀,飞的!仍然飞不出这个幽灵的世界”。
这首诗充分反映出赖少其此时的苦闷而彷徨的心情。
他将诗配画《自祭曲》装订成一册,自己设计了封面,又请李桦老师为这本诗画稿撰写了《序》言。
一段时间以来,赖少其的脑海被一些活生生的又是血淋淋的事情占据着:一九二七年大革命遭到失败时,他的家乡海陆丰的群众,人被杀,房屋被烧光。天空是阴沉沉的,充满血腥味,螺河里流淌着的是革命志士的鲜血,大地已经被赤血染红。想起这些,赖少其的心里感到无限愤慨和悲伤,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笔把这些反映出来。
然而,如何反映呢?
他既无法像鲁迅先生一样,用他那支犀利的笔,写出辛辣而令反动势力胆寒的小说和文章,也无法用那把刻刀将自己的感受和所见到的一切都反映出来,那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他能做什么呢?
经过考虑和思索,他决定将他感受最深、最震撼他心灵的所见写成一篇小说。他写了一个家乡工人悲惨的一生,最后。这位工人因为反抗暴虐的剥削和压迫,被反动派凶残地杀害了。这篇小说的题目,他取名为《刨烟工人》。
尽管如此,赖少其仍感到这篇小说没有反映出他的全部思想和感受,他觉得自己缺乏表达的能力,无法反映这个伟大的时代。
怀着这种感受和心情,他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将诗配画《自祭曲》、他所编译并出版的木刻工具专业书《创作版画雕刻法》和小说稿《刨烟工人》寄给了鲁迅先生,另外还附上了《阿Q正传》、《债与病》、《枷锁》、《青春》等七幅单片木刻作品。在给鲁迅先生的信中,他向鲁迅先生倾诉了自己的苦闷心情,希望鲁迅先生能为他指出今后的道路。同时,还请教如何才能将文章写好。
不久,赖少其又收到了鲁迅先生于六月二十九日给他写来的回信。
鲁迅先生首先说:
五月二十八日的信早收到。文稿,并木刻七幅,后来也收到了。
针对赖少其的悲观情绪和觉得自己无法表现伟大时代的思想,鲁迅先生说:
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它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另碎事,就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