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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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建筑设计大师张开济先生
     
2015年03月29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邓小平说:他提出了“一个方针性问题”
——回忆建筑设计大师张开济先生
洪铁城
■ 2000年,张开济在家中向彭怒介绍金碧辉煌的木雕花板
■ 2000年在清华大学合影,左起:吴焕加、楼庆西、王世仁、陈志华、张开济、周冶良和本文作者洪铁城
■ 中国国家博物馆
■ 1985年在广州合影,左起:张开济、戴念慈与本文作者洪铁城
  ◆ 洪铁城

  1987年12月,邓小平看到一位老建筑师用“小天井、大进深多层住宅替代高层住宅”的倡议之后,亲笔写下批示认为是“一个方针性问题”。“小天井、大进深多层住宅”从此在全国各城市得以推广。仅北京一地,就有200万平方米之多。一个建筑师的理论研究和设计作品,最终成为指导实践的成果并得以推广应用,这在我国建筑设计界和城市规划界,是极为罕见的一个实例。

  一

  说来奇怪,这位相隔千里的老建筑师,高高的身形常在我眼前晃动,幽默的言语时时在我耳旁响起。记得1998年底,老人家寄了《首都建设报》《北京人才市场报》和《人民政协报》三份剪报复印件给我,一份写他批评北京因为高层建筑太多破坏了优美的古都天际线,一份写他神智锐敏、谦和儒雅的大师风范和业绩,一份写他与何祚麻院士等人联名上书提出国家大剧院安德鲁方案存在诸多问题。并附一函,写着他的处世观点和人生哲学,值得录之:

  我虽然有些“弱智”,但自以为神智尚清,所以近十余年,还常常写些文章。作为一个建筑师,画图是我的本行,写文章不是我的专长。我更一不贪稿费,二不想当作家,我抱的是“四一”主义,那就是“一得之愚,一孔之见,一息尚存,一吐为快”。看来我的文章似乎尚受读者欢迎,我想这是因为我至少尚能“实话实说”,“假大空”的话从来不说,违衷之言也不愿说。可能由于过去“言者有罪”的影响尚未完全肃清,人们习惯于谨小慎微,不敢说真话,于是我的大实话便成了“物以稀为贵”了。

  我欢喜说实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省心。因为说实话,最最痛快,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不需要用心思来编造。我的记忆力本来不好,说假话很可能“前言不对后语”,结果弄巧成拙,自欺欺人,因此我也就不愿自寻烦恼了。

  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首先要用在学问和事业上,此外就用在娱乐和消遣上,以求自娱与娱人,皆大欢喜。所以我从来主张“工作要尽心,游乐要尽兴”,“做事要认真,做人要天真”。我最反对把精力都浪费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互相勾心斗角等等方面,我最讨厌那种外表上不苟言笑、道貌岸然,做事则马马虎虎、极不负责,内心则自私自利,甚至于尔虞我诈等等一类人。

  收到此函至今已有十六个年头,我经常翻开细读,然而读来读去,就是读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要给比他年轻整整30岁的、既非同乡又非同事的我,讲这些肺腑之言。他是希望我作为一名建筑师,应该为社会多说几句真话呢,还是劝导我把精力和时间首先用在学问和事业上呢?我也憎恨说话“假大空”,憎恨同事间你一刀我一枪的呀,难道老人家有过难言的烦恼和痛苦?但是如果有过,为什么老人家能够整日里乐呵呵地不露一丝半点痕迹。后悔老人家生前几次约我到他家小聚,都没有顾上好好向他讨教。

  老人姓张名开济,1912年生于浙江杭州,1935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生前任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1990年国家建设部授予“建筑设计大师”称号。他曾先后为北京主持设计天安门观礼台、中央民族学院、三里河“四部一会”办公楼群、天文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现名中国国家博物馆)、钓鱼台国宾馆、友谊宾馆、科普展览馆、新疆驻京办事处等重大工程。2006年9月28日逝世。接到噩耗时我在加拿大,为建筑界失去张老,深感痛惜!

  二

  作为一名建筑师,张开老作品很多,多得有人甚至夸他“设计了半个北京城”;他的设计很平实,不怪异,可能这是他的作品能够永久存在、不落后的奥秘。

  他的思想特别前卫,在国内率先提岀了关心残疾人、重视“无障碍”设计和古建筑、北京古都风貌保护等重大问题。但是,让张总一辈子最最用心用力去研究、去奔波的,是与人关系最为密切的、量大面广的住宅建筑。

  早在1953年,他主持设计了北京的三里河与百万庄两个住宅小区,总面积达20万平方米,是我国此前两个规模最大的住宅区。实践让他认识到,建筑师的眼晴不能光对公共建筑感兴趣;他说:“建筑师的任务不仅是设计一些建筑物,而是为人民创造优美、舒适、高效率的劳动和生活环境,最后的目的是改进社会、造福人类。”

  整整五十年,他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花在多层住宅的设计和研究上面。他发现,城市建造太多的高层住宅有问题;他说高层住宅不但没有节省土地,而且还有造价高、建造速度慢、不适用、不利于儿童体力智力开发,缺少老年人户外活动方便,犯罪率增高,造成城市片区小气候恶化等等弊端,并且还不同程度地破坏城市原有的尺度、风貌和天际线。好一个“建筑师的任务”,他让自己对建筑师的职责有了深刻的、独到的、神圣的认识!为此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他还不遗余力地在《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建设报》《建筑学报》《城市规划》乃至《红旗》等报纸杂志,不厌其烦地呼吁:“少建高层住宅!”那么少建高层建什么呢?他说“改建多层、高密度住宅”。为什么改建“多层、高密度”住宅呢?他拿当时北京建的刘家窑、莲花河、左家庄、双榆树、塔院、方庄等10个小区为例,进行细致的科学的量化分析比较,用数据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写到有个小区,其高层住宅比重为87%,但是它的人口密度每公顷只有682人,而以多层为主,高层只占16%的一个小区,人口密度每公顷达到730人。一组组极具说服力的数据,让他最后理直气壮地宣布:住宅小区节约用地并非与高层住宅的比重成正比。

  不像有的人写文章,提岀问题批评一通之后便完了,张总擅于进一步挖岀问题的根源所在。他写在1987年12期《建筑学报》的“高层化是我国住宅建筑的发展方向吗”一稿有段文字可以佐证:“我以为许多同志(包括决策者和设计工作者)热衷于建造高楼主要还不是为了节约用地,而是为了使中国的城市快些实现现代化。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城市现代化就需要建筑高层化”。至此,有一个什么才算城市现代化的问题不能不弄明白,于是他立马又写了现代化城市的必要标志是以下五个方面:1.高效能的城市基础设施;2.高水平的城市管理工作;3.高质量的生活环境;4.高度社会化的分工和合作;5.高度的精神文明。

  但是喜欢讲实话、认真做事的张老先生没有就此罢手。他像一个高明的大夫,进一步对高层住宅细细号脉,最后对症下药找到了“多层、高密度”住宅替代高层住宅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不日,张开济总建筑师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把他的设计思路归纳为8句话:“少建高层,改进多层,利用天井,内迁厨厕,加大进深,压缩面宽,节约用地,节省投资”32个字。至此,这个实实在在的、既科学又合理的、极具操作性的“多层、高密度”住宅,尽管当时争论相当激烈,但最终得到领导认可在全国推广。

  三

  就个人而言,我倒是赞成建一些高层建筑“向空中寻找建筑面积”的,虽然我曾多次在大会小会上强调,高楼大厦不是现代化的标志。不过我赞成建一些高楼大厦,是因为中国人口实在太多、耕地实在太少了。1991年我在台湾《空间》杂志1月号曾发表诗体论文《建筑师的职责和修养》。

  但是,我也赞同张开济总建筑师“少建高层”的建议。关于高层存在的一些问题,我写在2000年岀版的专著《建筑六论》里也有论述。

  然而,让张老断断想不到的是,当下我们一些城市几乎都错误地认为高楼大厦、大马路、大广场、大草坪就是现代化的标志。好多好多城市,而今一窝蜂地搞高层住宅,然后还有巧立名目、瞒天过海的别墅排屋之类低层住宅。在不少城市的居住区里,多层住宅的比例巳经越来越少,凤毛麟角,甚至销声匿迹了。

  我清楚知道,张老生前专门写文章介绍加拿大、瑞士、日本、法国、美国、德国、英国等国家城市禁止建造高层建筑和人家劝导我们不造、少造高层住宅的告诫。我怀念张老,更觉得“多层、高密度”住宅其实没有过时,更不能被时代淘汰!

  大家都看到了,盲目的快速城市化化得城市人口恶性膨胀,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望“房”兴叹,进城的农民工租房困难,下岗的、离退休的住房拥挤不堪等等问题铺天盖地。而近十几年赚钱赚得挺胸凸肚、经验丰富、绿了眼珠的房地产老板,一会玩弄开发指标,二能把控设计单位,三敢偷换开发概念,由此弄出来的小区规划,三分之一高层住宅、三分之二别墅排房低层住宅,五六层的多层住宅只得冷宫处置。

  至此,面对着如此这般残酷的现实,张老躺在九泉之下再也不能“一吐为快”了。

  我还是想问一句:假设某某城市已经没有了住房难题,高层住宅到了皆大欢喜的大好时光,那么,是不是或多或少存在着不低碳、不环保、不安全、不人性的弊端?是不是存在着背离了向“两型社会”转型过渡的时代趋向呢?我估计,谁也不敢为此拍胸脯。

  “两型社会”是中共十六届五中全会上明确提岀来的。“两型社会”指的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可持续发展。“两型社会”由“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两大内容组成。

  在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层面来说,“两型社会”应该体现在减少土地资源浪费,提高土地利用效率的紧凑集中、协调和谐的空间体系的构建。多层、高密度住宅,有太多的长处,所以最后我们还可以这样下结论:“多层、高密度”住宅,符合“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的“两型社会”建设要求。

  四

  张老,您离开了。但是忘不掉啊,1985年12月我们初次认识于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繁荣建筑创作座谈会的几天几夜;忘不掉1990年底,你我与二十多位建筑学教授专家同在云南考察民居的半个月朝夕相处;忘不掉1997年我把您和彭一刚、钟训正、程泰宁等院士拉到婺江之畔参加金华理工学院规划方案评审;忘不掉2000年4月13日下午,年近九十高龄的您颤巍巍地与王世仁、陈志华、楼庆西、周治良、马国馨等博导、院士出任评委跑到清华大学建筑馆小会议室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会;忘不掉同年同月的同一天,我陪博士后彭怒上您府上拜访,您牵着她的手参观您家摆得满满的、金碧辉煌的木雕花板;还有,您那乐呵呵的笑容和诙谐幽默的言语,还有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书信往来、您亲手制作的贺年卡等等,我都终生难忘啊!

  然而十二万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建筑师的任务”有哪一些,才读懂“多层、高密度”住宅的社会意义之所在,才悟到“把时间和精力,首先用到学习和事业上”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才搞清什么叫“工作要尽心”、“做事要认真”,才领会“实话实说”、“说真话”,陈述“一孔之见”有“一吐为快”的乐趣!张老啊,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比您小三十多的人太迟钝了?可是没办法呀,您说您“弱智”不是真正的弱智,我不说我“弱智”却是真正的弱智啊!

  我弱智,所以没有早在八年之前写此稿给您一个回应。

  【作者简介】

  洪铁城 1942年生于浙江东阳。建筑学博士、高级建筑师、教授、国家公务员。四十多年从事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工作,现为国家级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专家。在国内一些重要报刊发表了数百篇文章,出版有17部著作,其中多项(篇、部)规划设计成果、学术论文和文学作品在国内外获奖。对江西婺源县利用开发、横店影视城建设和婺州南孔推介等工作有特别贡献,被诸多国内外权威机构授予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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