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雷克雅默克的一处海岸发现这卷东西,它似乎是一番狂野的喷射之后还在滴沥着。这是一卷橡胶管子,它后面不远就是大海。
这管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大海在黑暗里自己为自己安装了管子?
这卷管子看起来就像一卷凝固的波浪,波浪的筋骨。海水只能到达沙滩,这里已经深入一片草地,再向内地走几步就是柏油路面,大海将自己引到这里,通过一根管子。
并不是什么神秘事件,经验告诉我,这附近或者有一套淡水装置,一个海水净化工厂或者地下埋着自来水管道网。一切都在控制中,大海的贝壳吐不出这样的珍珠。只是我看不见那些海水的中转站,这卷管子藏起了大海被塞进一卷管子的技术、过程。此地仅呈现着起源和结局。大海,以及出水口。这是一首诗:大海,橡胶管子,看不见那个偷运盐巴的人。与大海的某种关系使得这卷管子仿佛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它能够将巨大无边者导向一个直径只有几厘米的出口,那根水管竟然没有绷裂,而且美,光芒动人。这是每一首诗都想做的事。
刮着冷风,海岸的草带被吹得一片朦胧,失去了清晰的线条。
也许这是什么新的尚未命名的生物,章鱼、海豚、珊瑚、鲸鱼之类,刚刚出水。水管这个命名对于它太简陋了,它有点神秘,湿漉漉的,不像一截可以用尺子丈量、用刀子切割的橡胶水管那么清楚。大海在不远处狂舞着,高蹈着,然后灰溜溜地钻进一根管子。但是要把这些水再倒回去,它们就不会顺着管子再流回去。它们像雨那样,顺着大地上那些黑暗的根系。
上善若水。水从水中出来,最后还是回到水中。水管改造了它们的自然路径,这种路径亘古未有,但最后,水还是要回到水中,水管只是人类欲望的某种短暂产物。经过水管以及人类的一切黑暗管道回到水的水还是那个水吗?是的,还是那个水。大海令人信任,河流回到它那里,水管里的水会回到它那里,升入天空的水也回到它那里,在永恒的天空下,它依旧灰蒙蒙的。
灰蒙蒙的,大气磅礴,就是过了两千年,走在大海边,没有遇到碣石,这边海岸没有碣石,而是遇到一卷水管,还是会想起曹孟德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也许如果去化验室分析,今日的大海的有用成分已经与曹孟德时代不同了,但是流动还是那个流动,苍茫还是那个苍茫,雄伟还是那个雄伟、崇高还是那个崇高,世界之利器奈何不了大海的气象,那形而上的壮阔、沉重、美感依然如故,哪怕它已经穿越时间黑暗的水管。
这伟大的气象令我们热爱生命,无论其品质与开端比较是多么糟糕。世界日异月新,而世界之诗守旧。
在海边,那时候只有我独自一人,天空低垂,安静。
一头大象在远处的海浪中睡觉。灰色的、无数皱纹。
那卷管子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