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福大师烧过一道菜——偷梁换柱。初看菜名,完全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玄机。端上桌一看,有点懂了:原来是鳝筒里面塞着肉糜。所谓“偷梁”,即把黄鳝的脊梁抽掉,所谓“换柱”,是换上肉糜做的“肉柱”。
做这道菜的关键,在于把鳝鱼的骨头剔掉时,走刀的力度要把握得非常恰到好处,既要切到底,俾使鳝骨与鳝肉分离,又不能切到表皮,导致鳝体被断成两截。小菜场里划鳝丝的人,划起鳝丝来自是驾轻就熟,但那是小体量的鳝鱼,即使不留心把整条鳝鱼划成了几截,也不打紧,反正最终是炒鳝丝的;而要把一元分币粗细的大黄鳝加工成圆筒状,却不能像鳝丝那样“摊”开来或划断,有一定难度。如果做不到这点,成就这道菜的基础就坍塌了——无法把肉糜包裹起来或塞进去,“偷梁换柱”做不成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功夫菜。通常,鳝筒与鲜肉合并红烧,也不鲜见,或许可得几分“鱼羊鲜”的神韵,但毕竟在烹饪上,比较粗放,未显匠心。“偷梁换柱”这么一来,入味自不待言,尤其在技巧性和观赏性上,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充分释放和强化了餐饮作品艺术化的信号,非常讨巧。值得一提的是,这道菜,刀功、做功要求很高,而对于火功,更需到位,毕竟黄鳝与肉糜的熟点和嫩度不同,技术把握不好,或夹生,或烂糊,皆有可能,影响口味是大概率的事情。
日前去苏州,在吴江宾馆吃到一道奇菜,叫火腿烩鹅掌。基本的状况是:鸽蛋、青菜、火腿与鹅掌合作,被烧成“上汤”菜肴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惊艳的地方。且慢,这道菜的卖点,正在“偷梁换柱”之妙:鹅掌被抽去了筋骨,腾挪出来的空间,塞入肉糜和火腿丝。鹅掌虽然不像人掌,分成清清楚楚的五根指头,而具脚蹼的概念,但脚蹼里依然有“构件”,把这些“构件”剔除后,塞填肉糜,我们还是能够看出一根根“肉柱”的走向。那可真是下了深功夫啊。你可以说,一样吃到肚子里,何必那么费心思、费功夫?如果大家都这么想,中华料理准得完蛋。要不怎么说中菜是一门艺术呢?色、香、味、形俱全的菜肴,全世界屈指可数,中菜更是“皇冠上的钻石”。鹅掌这道菜,放到哪里去展示,都会大获称赞。它让我想起了古代名作《核舟记》。
把一种食材掏空,然后往里面塞肉糜之类,这是中菜惯用的烹饪手法。但其被运用,仅限于对于美食有所追求的厨师身上;一般人嫌烦,若真的端到面前,他倒也虎狼之态毕露了。坊间最普遍的是油面筋塞肉、油豆腐塞肉等等。可惜的是,它们虽然美味,却缺少技术含量和发明。我曾在水乡吃过地蒲塞肉(地蒲,类似丝瓜和生瓜的长形瓠瓜,也叫西葫芦、夜开花)。因为地蒲味道极为平淡,所以要与荤腥“轧道”。把地蒲切段,中间掏空,塞入肉糜,或炖或煨,或蒸或烩,素借荤而润,荤借素而香,相得益彰。
无独有偶,有一道酿茄墩,与地蒲塞肉异曲同工:把茄子去蒂去皮,切成一个个圆段,用小刀挖去中间的瓤,塞入上好作料的肉糜,撒上火腿末、香菇末、香菜末等,进笼屉蒸熟,再浇上由高汤、盐、湿淀粉等勾成的薄芡,即成。
说地蒲塞肉、酿茄墩乃是坊间常见的雕虫小技,不见得有多少刻薄。因为中国有一道叫“镶豆芽”的名菜,绝对力压群芳,举世罕见。《清稗类钞》里提到:“镂豆芽菜使空,以鸡丝、火腿满塞之,嘉庆时最盛行。”然而语焉不详。传说,慈禧太后最喜欢吃“镶豆芽”这道菜。其具体做法是:精选长得肥壮白嫩的豆芽,切去豆芽的头和根,只保留中间的“杆”;用细细的铜丝小心地将豆芽里面的“瓤”掏空;然后再将事先拌好的肉沫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塞进去,外观必须均匀、充实且完整不破;最后拿去烹制,味道特别鲜美可口。
其实,这段介绍文字一笔带过的“塞肉”过程,太过随意,十分粗率。究竟怎样“塞”才靠谱呢?我所知道的有三种:一是把云腿丝穿在针眼里,然后在掏空的豆芽里“走针”,云腿丝便留在了豆芽里,配顶级鱼翅,淋上南瓜鸡茸熬制的高汤(一说嵌以燕窝鸡茸后蒸熟);二是肉糜用针筒推射进入镂空的豆芽里;三是将肉末或更高级的食材(做成浆状),黏附于一根纱线上,将线穿在针眼里,然后由针引线,过豆芽,由于摩擦系数的原因,自然而然地,肉糜就留在了镂空了的豆芽里!
这哪是菜啊!简直就是苏绣,就是微雕,就是在制造陀飞轮的手表,就是在缝补毛细血管。一言以蔽之:是艺术品。
无论烩鹅掌还是酿茄墩,抑或镶豆芽,“偷梁”也好,“换柱”也罢,其所做的,可都是锦上添花的活儿呢。我想,它们的欣赏价值,大抵是超过了实用价值的。但即使再怎么不好吃,能够品尝到,是有口福的,就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