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点好处,不啰嗦,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这是大画家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里面的话。他说的是张乐平和他,张是三十年代大陆出名漫画家,代表作《三毛流浪记》,是黄永玉老师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跟他见面的机会。
1月6日那个下午,我也和黄永玉当年一样,静听大画家大文学家说的每一句话。
2015年年初杨凡送我一本《忧郁的碎屑》,那是庆祝黄永玉九十大寿,节录了他创作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的精华片段。我看了爱不释手。杨凡知道高兴极了,把黄永玉的近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借给我看,有三大本七十万字,还正在继续写。他书看得慢,要我看了跟他说一说。于是我晚晚读到天亮,到了早上六点兴奋地跟他分享里面的金句。
杨凡说他1月6日要到北京探望黄永玉,我就跟了去。我们搭早上八点的班机,六点就得出门,上机前一晚没睡,飞机上的三个半小时谈的都是黄永玉。飞机降落前,机长广播北京温度摄氏零度,我嘀咕着自己睡眠不足,衣服又不够厚,一会儿不冻死才怪。
我们下了机直奔黄永玉老师家,车上播着古典音乐,公路两旁大片的杨树,司机说这树到6月刮的都是白色的棉絮,就像六月雪。杨凡一到北京说的话也带北京味儿,他问司机“老爷子怎么样?都好吧?……”左一个老爷子右一个老爷子的,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车子很快转入太阳城小区,区里见到一座座巨大的十二生肖雕塑,让这小区充满了艺术气息,这些都是黄永玉的创作。
黄老师的女儿黄黑妮在门口迎接我们,轻声地说:“爸爸睡着了。”我进门经过客厅,见到左侧装着灯饰胖胖的鹿角树前,黄永玉静静的睡在沙发躺椅上。睡得很沉很香,我趁机参观墙上的字画,见到好大一张白描水墨荷花,从来没见人这样画荷花的,那一枝枝生得密密的花茎直立着,几乎比人还高,后来看了书才知道,他小时候生气时坐着盆子躲进荷花池里,那张画是以小孩子在花丛里的角度见到的荷花。
黑妮说爸爸醒了。我们来到他眼前,杨凡事先没跟他说我要来,他见了我毫不感到意外,仿佛见到旧相识。即使是初见面,感觉却像回到了家那么自然。
第一个问题请教他的是,素描该怎么下第一笔,他不假思索地说:“不需要像,你先把形状搞出来,看是椭圆或是圆的或其它形状,对着你要画的东西慢慢的画,要专心画才画得好。”他盛情地拿出一叠画好的荷花让我挑。我受宠若惊,但还是忍不住挑了一张两朵清淡的荷花。
重回到圣诞树前的皮躺椅上,我坐在他身旁,就这样聊了起来。提起他的表叔沈从文,他忆述:“我问他有没有上馆子吃过饭?”他学着沈从文的语气“有啊!我结婚那天是在馆子吃的饭……”“唉!他最后不写文章可惜了。你知道,《边城》改了一百遍。”心想,回去一定要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读。
谈起以前在赣南的邻居蒋经国:“那时候他和蒋方良女士的一儿一女都还小,有一次村里的朋友被急流冲走了,蒋经国即刻脱了衣服跳下水救人。”顿了一顿笑笑地说:“蒋经国很花的,他有很多女朋友。”在《比我老的老头》里有一段说他陪张乐平的太太去托儿所接孩子的事。“办手续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雏音大嫂是熟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雏音嫂告诉我,她名叫章亚若,是蒋经国的朋友,听了不以为意。几十年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令人感叹。”
聊了一会儿,他请我到餐厅的木桌旁,拿起笔墨,聚精会神地为我画像。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天井的屋檐下,偶尔见到猫儿狗儿经过。不一会儿就画好了,问我像不像。杨凡说:“啊哟!好有作家的气质欵。”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聊天,他说喜欢许鞍华《黄金岁月》里跳跃式的拍法,我俏皮的说你看我们像不像戏里萧红拜见鲁迅的画面。杨凡在一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他看不过去地指着我“你?萧红啊?”好像我高攀了她。
我们谈他的诗词、散文、小说,谈他交往认识的人物,谈他书里的金句。通常是我先开个头,他就接着说故事,我像海绵一样吸取他近一世纪的故事,眼睛盯着一双闪着智慧光茫的双眼,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他家有9只猫15只狗,都是他的最爱,猫儿狗儿出出进进地都不能打断我们的对话。
他写的一首诗《一个人在院中散步》
我告诉你,/ 他想哭的时候微笑着,/
有的邻居盼望他死,/ 有的邻居可怜他活。/
他是动物却植物似的沉默,/ 在院子里散步,/
别为他的孤独难过,/ 因为所有的门缝里,/
都有无数对眼睛活跃。/奇异的时代培养细腻的感觉。/
有的眼光像吮血的臭虫,/有的眼光无声的同情,/
无声的拥抱在闪烁。/一个人在院中散步,/
寂寞得像一朵红色的宫花。/明知道许多双眼睛在窥探,/
他微笑着,/仿佛猜中了一个谜底。
满纸苍凉,我问他谁在院中散步,他说:“是我。”有一天朋友跟他说,江青要开会批斗黑画,他想自己画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一定不会有事。没想到天公开了他一个大玩笑,把他画的猫头鹰从第七张调到第一张,跟江青挂在一起。
“那天有人用两个皮带头一鞭鞭打在我的背上,背上的血和衣服都沾在一起,回到家太太高兴的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曰’,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一样东西’,老婆即刻掉眼泪。”他说他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事算什么,司马迁被阉了,并没有因此而颓靡不振!照样写出伟大的史记,这才是自由,他知道自己有更大的使命要完成,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事后他怀疑江青读过《诗经》里第三节的《瞻仰》:
聪明的男人能兴起一座城/ 聪明的婆娘能毁掉一座城/
唉!你这个聪明的婆娘啊!/你简直是毛窠恩!/简直是猫头鹰!/
长舌的婆娘啊!/你是祸乱的根!/
灾祸哪里是从天而降,/完全由你这婆娘制造出来/
谁也不曾有人教你,/都因为你亲近了这个坏婆娘!/
所指的不是江青还能是谁?
我说很喜欢他每篇文章那亮眼的金句。林风眠七十几岁已独居多年,他这样形容独居的林风眠“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照顾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林不问政事,画了一辈子画。黄水玉是这样描述林风眠的逝去:“九十二岁的林风眠8月12日上午10时,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答。”黄老师得意地说:“是啊!如果写‘去世’就太普通了。”
提起杨绛,“那个时候我跟钱钟书、杨绛住一个院子,知道他们怕被打扰,我也很识趣,从来不主动找他们,到了过年送东西给他们,也是挂在门外把手上。”听他这么说,我望了望墙上的大圆挂钟,时钟指着5字,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聊了五个钟头。见他依然声音嘹亮、目光如炬。
我们坐到6点,黑妮和杨凡说要出去吃饭了,他起身带着我们走下楼梯,见他歩伐轻盈,不但不需要人扶,连自己都不扶楼梯扶手。他从卧房的枱子上抱着一个大方盒,打开来看,是一匹两只前蹄向上跃起的铜雕马,这马栩栩如生,是他的创作。他知道我属马所以送给我。杨凡整个箱子都已经满载了他送我的书,只好下次再拿。
1月6日下午和黄永玉老师交谈的6个钟头,令我回味无穷。回港兴奋地跟金圣华分享北京之行的丰收,金笑说:“这就叫做倾囊相授。”
黄老师今年九十一岁,还不断的创作和继续他的巨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是我见过九齢后最年轻的汉子。